很多成年人的愚蠢,是只把孩子当作孩子,而不是一个自然人。
他们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
或许他们忘了,孩子也有记忆,孩子也会长大成人。当孩子长大以后,他们思想成熟了,人格健全了,他们会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回忆起他们被成年人当作孩子对待时,成年人的那些无顾忌的嘴脸。是好是坏,他们心里会有一个自己的评价。
1
当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大邹老师成了我们班的班主任,教语文。
那时候他四十岁出头,以我当时那个年龄的个头去看他,也觉得他是一个“小个头”的中年人。他脸型瘦削,却面色红润。平时不苟言笑,但有时上课前却老是会说一些无厘头的废话,以此逗笑。
日常坐着讲课或是批改作业的时候,会戴着一副眼镜,也不知道是近视眼镜还是老花镜,不过从他戴眼镜时所散发出的那种气质来看,是老花镜的可能性非常大。
若是察觉到有学生在课堂讲悄悄话,他会将下颌微收,使眼镜从鼻梁上微微下滑,然后皱着眉头,两只眼睛越过眼镜框上缘,看向前方,好像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样。那造型使我觉得像侦查兵在仔细侦查,又像是傻瓜在直愣愣地偷窥。
大抵来说,由于能力的悬殊,小孩子很容易对成年人形成一定的崇拜。婴幼儿时期会崇拜父母、长辈,童年、少年时期则会崇拜老师。我们班的学生那时候对大邹老师也有一些崇拜情结,这从我们日常对他的配合上就能看出来。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奔进教室坐好,打闹和喧哗却没有停下来。不久,教室外的走廊上现出了邹老师的身影,同学们立刻安静下来。邹老师走进教室,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好像在生着闷气。
半晌,他忽然开呛:“今天可热……?”
同学们齐声回答:“不热……”
“可冷……?”
同学们再齐声回答:“不冷……” 并伴有嘻嘻的笑声。
邹老师稍稍沉默了一下,又问:“邹老师可好……?”
同学们齐声回答:“好……”
“可坏……?”
同学们又齐声回答:“不坏……” 又伴有嘻嘻的笑声。
邹老师就也笑起来,开始上课。
这种课前废话隔三差五上演,而我们的答案也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
小孩子是有童心的,会把这种互动视之为有趣,觉得邹老师跟其他一本正经的老师不一样,所以都很喜欢他,甚至有些崇拜他。我也不例外。
但是后来,当多年以后我回顾往昔时,想到当年我和他之间的一些“摩擦”,当时他对我做过的一些事情,我却后知后觉地对他的看法改变了!
2
从小学二年级到四年级,邹老师带了我们三年,现在回想这三年,能记得的师生间的互动只是一些零星片段,而这些零星片段对我来说,几乎全是不好的记忆。
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大概是自习课上,我和我的同桌在座位上皮闹,被邹老师在教室外看到了。他将我们俩叫到前面讲台旁,问我们在干嘛。
我们不语。他再问。我同桌说:“打架的。”
同学们在下面嘻嘻笑。
“打架的?那打吧!来,继续……让你们打,打个够!” 然后一再地催促和怂恿我们,看那架势,似乎一定要我们动手才肯罢休。
我们还是不语,同学们还是嘻嘻笑。
我小时候虽然调皮,但脸皮很薄,又有些懦弱和内向,当然不会当着老师的面打架了,何况又是在课堂上。而且虽然年龄小,也知道老师并不是真的给我们机会好好表现,只是为了让我们难堪而已。所以我站着不动!
但是我的同桌与我不同,这家伙顽皮程度胜过我,脸皮又厚,又爱表现,长得又壮实,在班级中一直是好动份子,所以,在老师的一再怂恿下,他似乎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表演机会,开始笑眯眯地向我邀斗了。
我站着不动,以沉默来拒绝他。
他反复几次向我邀斗,都没有得到回应,就开始主动进攻了。
那时候的孩子缠斗,若想很快把对方放倒,有一个招式很有用:上前一步,将我方右腿伸到对方身后,同时伸出右臂,搂住对方的脖子或肩膀,猛地向左前方用力一扳,对方重心后移,但是双脚被我方右腿绊住,无法移动,立马被放倒。
当时,我那个同桌就用了这一招来对付我!我万万料不到他真的会对我动手,完全没有防备。同桌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表现机会,本就打算一击必杀,用了全力——咚的一声,我听到了自己的骨头撞击水泥地板的声音,剧痛传遍全身。一时之间有点懵!但我知道,我已经被同桌放倒在地了,“此时”正仰躺在水泥地面上,姿势狼狈;旁边还站着同桌和邹老师;满教室几十双眼睛也正看着我,嘻嘻哈哈地笑着。
顾不上身上的剧痛,我赶紧爬起来,沉默地站着,也不敢看他们,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和水泥地面。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了,不过,我在读初中二年级之前一直都很容易脸红,所以我敢肯定,当时的自己,脸一定红到了脖子。
我发现同桌也在笑。他一定很得意吧?
邹老师也在笑,他和几十个同学一起,共同品味着我的狼狈,以做笑料。
他或许也很得意,自以为得计,毕竟,“给我们难堪”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着落到了我身上。至于另一个捣乱份子的我同桌,邹老师可能是看出他确实脸皮厚,想要让他难堪有点困难,所以也就放弃了。
终于,邹老师恩准我们回座位了,我们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回到座位。
同桌很兴奋,笑逐颜开,问我为什么不动手,而我根本不想理他。
3
在班主任老师和全班同学面前,被摔了个四仰八叉,我觉得很丢脸。但也仅此而已!小孩子不记仇。我没有对任何人生出丝毫记恨,只是觉得自己丢脸。此后,邹老师仍然是我敬畏的班主任老师,同桌仍然是我玩得最密切的一个同学。
到了三年级,那时是冬天,我妈娘家有一个亲戚结婚。这个亲戚和我外公家还挺近的,辈分也挺高,按辈分,我妈得叫他叔。我们前一天就去帮忙了,晚上在外婆家住。
第二天一早,我和弟弟匆匆吃完早饭,匆匆向学校赶。
邪门得很,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天早上吃的早餐是什么了,但我还记得早餐中有大块的猪肉。猪肉很肥,腻得很。我只吃了一两块,就腻得头昏脑胀。本来早上就没什么胃口,被猪肉一腻,更没胃口了。盛肉给我吃的亲戚还劝我多吃几块,看我只吃了一两块就不吃了,还一副很为我惋惜的样子。妈也!这么腻人的猪肉,我真的无福消受!
从我外婆那个村庄到我们小学,比从我们自家到我们小学要远得多。我们没把握好时间,出发迟了,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弟弟那边迟到是什么情况,我无从得知,我这边情况可不妙,我又被邹老师羞辱了!
在我们那里,称去结婚的亲戚家出礼为“喝喜酒”。我曾经也为此困惑过,觉得明明是去吃饭的,为什么要叫作“喝喜酒”呢?虽说也有人喝酒,但毕竟是少数啊,说成喝喜酒并不贴切啊!
但是约定俗成是这么一种叫法,所以我虽然困惑,也就学着用了这个说法。
我那天穿着一件皮夹克,新买的,是我有生以来穿过的唯一一件皮夹克(邪门,我居然记得这个细节)。别人穿新衣服都会很高兴,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因为穿新皮夹克而高兴,我能记得的,是自己的惴惴不安。从结婚的那个亲戚家到学校,一路上都在为新皮夹克而惴惴不安。因为在那时候的我眼里,皮夹克太高端了,我觉得自己太矬,配不上这件皮夹克。我怕我到了教室之后,因为迟到,大家都会看我,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会发现我穿了新皮夹克。那些喜欢笑话别人的同学就会想:“哟!这小子,还穿皮夹克呢,搞得人模人样的!”
到了三年级的教室门口,我看到邹老师面朝西坐在课堂上的讲台前。
“报告!”
邹老师转头看了看我:“怎么现在才来?”
我嗫嚅着:“去倪桥了。”
“去倪桥干嘛?”
我觉得说去“喝喜酒了”似乎不大合适,但是除了说成“喝喜酒”,我又不知道怎么形容更好,只好不情愿地说:“喝喜酒去了。”
我这句话一说出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邹老师也笑了。他一边笑,一边一副打趣的模样,头一扬一扬地说:“喝去……再去喝,喝个够!”
全班同学笑得更欢畅了!我却更加局促不安。
我默默无言!最后,在同学们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到座位。
完全出乎意料!使我惴惴不安一路的皮夹克,并没有多么引人注目,那天在课堂上,乃至后来的所有日子里,并没有同学对我的皮夹克有过多注意,提都没提过。反倒是邹老师的调侃和打趣,使我措手不及,倍感难堪。
4
这一年秋季,我们读四年级了。邹老师还是带我们语文,兼班主任。
虽然经历了二年级和三年级时的两次羞辱,可我对邹老师还是尊敬和爱戴的。但是这年刚开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夏季多雨,学校院子里被小学生踩得平坦的土地在雨水的滋润下,焕发出了属于黄土地的勃勃生机。两个月后,暑假结束,得到喘息机会的杂草们早已经长得“争奇斗艳”,使得学校院子里绿意盎然。可惜,学生们的开学日,就是他们的末日!
在我的记忆中,每到秋季开学,学校都会要求学生们从自家带小畚、镰刀、扫帚之类的打扫工具,对校园进行大扫除。各班级根据各自教室的位置,各领一块自己教室外的区域进行打扫。
那天下午,我们班级在我们教室外的校园位置清理杂草。我当天带的是一个小畚,可以用来刨杂草。不知怎么搞的,我干着干着,忽然碰到自己的大脚趾了,在趾甲缝那个位置,也不疼,但是流血了。当时穿的是凉鞋,我看到流血了,就低头查看。正看着,我旁边的其他同学也发现我脚趾流血了。
小学生嘛,什么都要报告老师,发现我脚趾流血的几个同学就大声向邹老师报告:“邹老师,李尘轻的脚淌血了!”
其实只是脚趾趾甲缝破了个小口子而已,流的那点血对于我这个活泼好动、经常负伤的人来说,完全是小意思。但是同学们竟至于要报告老师,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比较腼腆的我顿时有些慌了。我看向邹老师,我以为我会看到他关怀的样子、听到他关怀的话语,结果并不是,我看到的是他冷冷的目光。他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斜睨着蹲在地上的我,一动都不动。
我大为震动!小畚使我流血,却没使我觉得受伤,可这货的眼神却使我受伤了。
有一天,下午放学,邹老师和教五年级语文的王老师走在前面,我刚好走在他们后面。王老师回头看到了我,他知道我是四年级的,是邹老师的学生,就跟邹老师说了一句什么话,应该是说我的,不过我没听清楚。然后我就看到邹老师一边笑一边摇头,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说:“唉……甩子,甩子!”
在我们的方言里,“甩子”是笨蛋、低能儿的意思。
特么的,我就搞不懂他这评价是从哪来的,若说在数学方面我是甩子,我无话可说,可是语文我明明每次都能考70多分的啊,虽说不怎么高,起码及格了吧!数学老师可以说我是甩子,他不能说。
不过他也可能说的是我的秉性,说我傻不拉几的。读初一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我们庄的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上学,边走边聊天,她问我知不知道大傻是谁,我说谁啊,她说你啊,他们都叫你大傻。我惊了!完全没想到谁谁谁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我也不知道她所说的他们是指哪些人!
可能是我敏感吧,邹老师的这些言行我一直都没有忘。可能他是不喜欢我的性格,因此看不上我吧,毕竟他对一些女同学都是很宠溺的。当然了,人家学习也好!
总之吧,邹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反面人物。回首往事,我可以对其他只教过我一年半载的老师充满敬意,对教过我三年的他却没有丝毫敬意!没有敬意都是轻的,揍他的心都有!
呀!我怎么把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了?不管了,谁让我是大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