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


文/扬真

1

上个月,趁着假期,我终于回家乡见到了我亲爱的母亲。

刚到家那晚,睡前,母亲扶着轮椅一步一挪,到我跟前,对我说:“扬真,把床单铺上。”然后艰难转身,离去。

灯光,拉长了她的身影。

过了几天,母亲又指着堂屋门的后面,望着我说:“扬真,洗洗棉拖鞋,走的时候带着。”

我不禁陷入沉思。这一两年,母亲的话本是极少的。

乡村保留着串门的风俗。刚到家那几天,听说我回来了,许多长辈来家里串门。

有一次,经常来我家的邻家大娘笑着对我说:“你妈早就盼着你回来啦,上次聚会,你妈还说‘我做一个见证吧,扬真要回来啦!’”她在重复我母亲的话时特意提高了嗓门。

我心里一惊,望着自家园子里那棵硕果累累的桃树,想起前年春节,我年轻的母亲差点撒手人寰……

那段时间,母亲重度脑梗,在医生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上帝存留她的气息。后来,谁曾想到,她竟神奇般地开始恢复思想行动的能力,现在她可以自己吃饭,遛弯儿,去洗手间。

但直到如今,母亲都要依赖轮椅。她心里难免有难受的时候,脾气时不时也有些倔。但父亲和哥嫂一直在照顾母亲,鲜有怨言。我身在外地,对于许多事,都无能为力。

有一次,哥哥在电话中无奈地跟我说:“咱妈记得很多年以前的事情,现在的事却忘得快,脑子不中用了。”

想起母亲突发脑梗时大夫也曾说:“人的大脑就像一块麦田,血管就像是浇麦子的水管,脑梗就相当于水管堵了。庄稼得不到水分,自然就旱死了。而旱死的麦子是不能再活过来的。”

上个月我带母亲去医院做核磁共振,结果显示那面积不小的一部分“庄稼”确实没有活过来。

可是,母亲为什么还能主动地提醒我铺床单,就像小时候一样呢?

2

母亲重病逐渐恢复以来,经常说腿疼。有时,她不太愿意祷告,我就在电话那头使劲鼓励她。但是,母亲却不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不听她的话。当时有一位弟兄安慰我:“如果有生理疾病导致脑部受损,意识不正常,对上帝缺乏信靠是能理解的,不必苛求。”

可是,那么炎热的天,母亲为什么还能主动地提醒我洗棉拖鞋,带棉拖鞋,就像小时候一样呢?

我是不愿去听所谓的“科学”的解释,也不敢去深想个中缘由。

前段时间我努力陪着母亲,她基本不说话,除非你主动跟她聊天,她也只平淡地回应几句。

有一次,我对坐在轮椅上的母亲说:“妈,我是扬真,你叫叫我。”

她说:“知道。”

我又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给你买的新衣裳,好看吗?”

她说:“中。”

我最后往她身边凑了凑,认真地说:“我们一起唱诗祷告吧。”

她说:“你带着。”

接下来每天晚上睡前,我像一只归巢的小鸟,准时落在母亲的房间里,关上大灯,打开小夜灯,唱她小时候教我唱的《圣灵降临在你们身上》等诗歌,唱完就一起跟主谈心。有时我会握着母亲那只瘦小的已经变形、冰凉、没有知觉的、举不起来的右手,但心里异常踏实和温暖。

那段时间,邻居家的几位大娘经常会在晚饭后来我家加入我们,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有时在门口小路上,微风习习,月光浅浅,我们唱着、祈祷着……

很少有人知道,二十多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唱,只不过,那时母亲发声的时间要久一些。

有一天晚上,唱诗前我请母亲起一个头。母亲竟像在说话一样完整地唱了一首《天父真爱我》,歌词是:天父真爱我/用背背起我/走过山谷爬过山坡/趟过条条河……

我不太熟悉这首歌,就在旁边静静地听,敞开心在天父面前,歌词伴着母亲熟悉的调子沁入肺腑。

3

我在家半个月,几乎每顿吃饭前,母亲都会等着我dao告,要么也会说“扬真,还没dao告呢!”每周日和周三,村里有家庭聚会,母亲都愿意我用轮椅推着她去参加,虽然她有时说“我疼……”

还有一次,当邻家大娘们来到我家齐声唱诗祈祷时,残疾的母亲非要从轮椅上勉强站起来,站立在至圣者面前。那一刻,我的心难以平静。我体会到母亲在我即将到家时,面对着与她相处30多年的姐妹们,说出“我做一个‘见证’吧……”这句话时,是何等坚定而有力量!

大学刚毕业那几年,每次离开家时,我都不敢回头,直直地往前走。哎,那时太倔强,不忍让一个母亲看到他儿子的眼泪正滚落在哺育他的土地。 

这次要离开时,我仍刻意不去想记事以来和母亲相处的一个个瞬间。

可是,在我离家半月有余后,一次,亲爱的母亲突然闯入我梦里。朦胧中,一股不可言说的情绪骤然漫过心底,漫过那道本不该有的“河堤”……

醒来后,我抑制不住地痛哭和qi祷,只能任由“河水”奔涌,肆意流淌……

可是,母亲啊,我们不是刚刚才见过面吗?

但我们在地上,还能再见几面呢?而那永恒的相聚,或许是我们共同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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