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向那可怜的女人伸手，她握住我，手频频发颤，“有什么事吗请问？”
  她没有说话，用一种小动物看人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在颤抖，也许她总是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我说，人类一个基本礼仪是对长辈称“您”，尽管这似乎颇有隔离感。
  “噢，克拉拉。”那个女人说，她低着头，酒红色的高跟鞋踢着脚边的石子和灰，“艾德他，是不是真的很想学画画？”
  “是绘画。”我说，我总觉得这两者是不同的，“您知道这件事，一直都知道。”
  她愣了愣，错愕的眼神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不然您不会在他父亲想为此动手打他的时候支开那个男人。”我松开紧握的拳头，看向她脚边，有擦痕，“您是一位很好的继母。”几乎是很敷衍地说出来。
  “可是艾德他……”克拉拉后母的声音有点哭腔，也许是因为那句话于她会有些刺人。
  “你们经常提起他哥哥吗？”我避开话题。
  “不，我不会，但是我丈夫他总是比较他们。”
  “所以艾德里安才会厌恶这个家啊。”我凑近她耳边说，“他不该是任何人的影子，也不该活在任何人的影子里。”
  “那么我先走了，我还要看阿奈女孩的肖像！”我笑着跑开了。
  我回头去看那个可怜的女人，脑海里断断续续播放着片段：
  她被那个男人殴打了，没有持续很久，也许就是在餐桌边。她的酒红色高跟鞋上有木头的擦痕，她的嘴角一直在抖，她在害怕。她不会无缘无故来问我这些，一定是因为那幅肖像，她也希望艾德里安能为她画一幅肖像吧。
  “您是一位很好的继母。”我想起之前说的这句刺伤她的话，其实还有后半句未说出口：但他不是一位称职的生父，那种男人。
  “桑！”阿奈向我招手，“和朋友聊得开心吗？”
  我回头去看了一眼，克拉拉已经走了。
  “嗯。”我点点头，却感到一种怅然若失，又问，“肖像画得怎么样？”
  “是速写。”艾德里安纠正道，他正在擦去画纸上黑渲的杂笔。
  “我站起来了。”阿奈指着画上她站立的姿态，“看，我在画里站起来了，就好像我一直没有坐在轮椅上一样。”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忽而又黯淡了，轻声自语道，“如果现实里也这样就好了。”
   那一刻里没有人说话。我看向阿奈脚边，她鞋上沾的泥巴被风烘干了，斑驳地脱落在轮椅的踏板上。
   “桑是怎么和艾德认识的？”阿奈突然问道。
   被提及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撞到我了。”艾德里安说得很理所当然。
  我瞟了他一眼：“可一直是你向我道歉。是出于礼貌的。”
  “你没和我道歉。”他说。
 我回想了一下，的确没有：“对不起。”
 “嗯。”
  空气一瞬间凝结了，尴尬，好像突然停住不流动了。但是僵局被打破得很快的，要多亏阿奈，她多么开朗啊！
  阿奈咯咯抿嘴而笑：“你们真的很有趣，很funny。”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阿奈。”轮子重又转动，利丝姨妈推着阿奈往回折。
  “再见了，艾德！”阿奈向他招手，又冲我笑笑，“还有你，桑！”
  ……“她真是快乐，对吗，桑？”艾德里安回头对我说，但我不在座位上，“咦，桑呢？”
  我那时去追赶阿奈，我冲她喊：
  “你明明就能站起来了！”
  利丝姨妈停下了，我又喊道：
  “阿奈的鞋上有湿泥巴，最近这里没有下雨，她一定去过什么有水的地方！”
  我赶上去，跑到阿奈面前，她眼中惶惑而紧张的神色，她发颤的手和腿，让我更坚信我观察到的没有错：“你为什么骗艾德里安？”
  “阿奈是个善良的孩子。”利丝姨妈摸了摸她的脑袋，眼中有些无奈与不忍，“她这么做是因为……”
  “没事的，利丝姨妈。”阿奈打断了她的话，伸手去握她垂下的皱巴巴的老手，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我自己说就行了。”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偏过头不敢与这坚毅的目光对视，那双眼似乎是把手术刀，想解剖我来窥探我的内心，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心。无心为锐。
  “去年我受了伤，我的腿脚要好长一段时间无法站立，我的心情很糟糕，这理所当然。然后某天，利丝姨妈推我出来转转，她推着我走了很久，直到塞纳河畔。我在看水，艾德里安跑过来问能给我画一张肖像吗，我答应了。他边画，我们边聊。我们约定以后的下午也一直如那日一样。”
  “但你缺席了，很多次。”
  “我不能每天都过去，我的家离这条河太远了。我的心情也不是让我很想出门。”
  “那当初为什么要约定呢？”
  “先听我讲完，好吗？”她的眼神近似恳切，我是不能再打断她的，那是错误的。
  “艾德很喜欢绘画，很喜欢很喜欢，但他的父母不让他学绘画，我和他许下约定，他就可以从那个他厌恶的家里逃出来，做他喜欢做的事。实际上我的腿伤在半个月就好了，但这样我就没有理由继续那个承诺了，所以……我骗了他。”
  “但你是好心的，利丝姨妈说的没错，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就近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你会告诉他吗？”
  “会，为什么不呢？即使你能站立了，你还是能做他的模特，对他来说你不会因为你的腿脚能站了而变得不一样了。”我说，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但不想看透她，她多么愚蠢啊，她怎么会认为当她能站立后她对艾德里安而言就不一样了？
  “或者你自己告诉他，明天？”我站起来，故作轻松地拍了下她的肩膀，“那么，阿奈，明天见！”
  我往回跑，觉着很愉快，跑了一会又停了下来，想不明白为什么感到愉快。
  那个人又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留下同样的那句话：“你不是人类，你是树一样的人。”
  我不再想回头看那人是谁，这于我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也许吧？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