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身的泪,便不要回头了,去了罢
“我的天老爷啊,你这世道轮回得不正当啊!我怎的这么命苦啊!这让我活得下日子啊!”
“哭什么哭,吵死人了,要哭赶紧滚远点哭,别扰着老子睡觉。”
“青天大老爷欸,你睁眼看看耶,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咧,怎的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呦!你还不如早早把我的命给夺了去,省得让我在这里平白受活气哩!”
“你骂够没有,再不滚远点,老子就把你赶出去。”
“你这个不孝子,你活着干嘛,怎么还不去死!”
迟当家看着自家的老母亲还紧趴在门槛一边哭喊一边把身子贴在地上,一股恶气从肚囊里直直蹿上喉咙愈发的痒,又流进鼻腔呼出阵阵热气,然后直入脑门像是要把这个圆壳给胀破似的。他三步作两步奔向卧地的母亲,硬生生把她连提带拖赶出门外两三米远。
“你这疯婆子,真是不知道整天瞎嚷嚷什么,一把年纪还疯疯癫癫,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说完便恶狠狠地把门一摔,也不管外头怎样的哭喊,声音怎样的愈发尖利,就直接倒头躺在床上一股脑睡死。
那“疯婆子”哭喊半日见屋里没了动静就知道他肯定是睡着了,也悻悻而去。
这“疯婆子”本是贫苦人家在国内十年内战时期丢弃的女娃。那时到处烽烟缭绕,国情不稳,一般人家的三餐温饱成了心头大患,那贫苦人家是不敢生孩子的,要生了也大多是半途丢弃。那些遍地哭着喊着找娘的娃子数不计数,人们对这一境况早已司空见惯,充耳不闻了。
倒是这“疯婆子”运气好,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福事,在一路哭喊中被瞧见的人家给扶了一把,之后便把她带回村里。
这个村也是妙,叫郝人村,倒也真是村如其名。村里四百多个‘郝人’顶真是好人,各个都生得一副菩萨心肠。村里人一见这被带回的女娃便知晓事由周遭,不禁泛出怜爱之情,便搭伙商量出了个法子。于是这女娃一年四季就在这郝人村各户轮流住宿,村里人给她取名郝女娃。
十个春去冬来眨眼间晃过,当年的女娃靠着这活命的百家饭长成了大姑娘。村里人怕女娃今后没人给她个安定的依靠未免孤独,就在不远的迟家村给她寻了个婆家。据说那男人虽然穷苦却是老实本分的哩,只有一处让人犯难,那家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同样是没有父母,相信那男人也会由此格外疼爱女娃。村里人也是因着这个说定了女娃的婚事,女娃知晓村里人给她找寻的婆家,乖巧地含笑点头,这事也就紧忙着办了。
是夜,那“疯婆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做饭,棋盘大小的木桌乌漆墨黑,像是涂了层厚厚的柏油。男人一进来就蹲在灶前送柴火,也不说话。整个灯光被烟囱管挡住,见不着一丝人影,只有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火焰熊熊地蹿着。
“你今天怎的这么晚回来?”
“那树长得高,不好砍柴枝。”男人头也不抬,只一个劲朝灶膛送柴火。
“疯婆子”听了也没再说话,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再也没话,只有呲呲的柴火声混杂在锅铲和锅壁的碰撞声里,清浊分明。
“你去喊他吃饭吧。 ”
男人踱着步子出去,有些摇晃,要不是灯光昏暗看不清,还以为是个瘸子。
“当家,吃饭了。”
男人站在紧闭的木门外,也不推门。
“当家,吃饭了。”
“知道了,喊什么喊,老子又不是不会吃饭。”
男人听了话,也不吭声,径直往厨房走去。一餐饭也只有两个人吃,安静的不像真的,只是在俩人吃完后,那儿子便头也不抬地往桌前一坐,自顾自的扒拉了一大碗,吃完便头也不歪一下进了睡觉的屋,把门上了栓。
话说这女娃嫁与当初定的迟家的男人后,日子虽说清苦了些,但那男人是个勤奋会疼人的人咧,整日出门干活也不让女娃帮忙,怕她累着。于是女娃在这不安分的时节也落得个相安无事,吃得上饭,穿得上衣,得来个家,也是欢欢喜喜了几年本分日子。只是因着贫困,早早就备着不生孩儿的汤药,有些冷清了。好在郝人村还是时常记挂着女娃,得了空,女娃便回村陪老人拉拉话,帮衬些活儿。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也不得发觉。
再后来,女娃生了个男娃,取名当家。女娃当初就念叨着“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男娃子一定要早早当家,有了家就不怕。”那时女娃一门心思投在孩子身上,天天就这么抱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上怕冻了,护在胸前怕热了。
等女娃再回郝人村时,就只见稀稀落落的几户房子,沿村走去遍地是破砖碎瓦,推门也不见一人,灰尘爬满房檐,只有蛛网还冒着新鲜气。女娃就随地匐着身子哭嚎,这哭声怎的惨烈,怎的悲怆,可就是无人听见。也是了,要是有人听见定是要扶她一扶的。
听人说,那郝人村全都被抓了,死的死,伤的伤,无论老少。至于原由么,那年头,死个人还要同人打声招呼吗?
女娃回到迟家村,瞧着自己的孩子,愈发的爱惜了,也是,这也是最后的救命草了。
自从知晓郝人村没了,女娃也不怎么说话,别人同她说话,她也愣是半天回不过神。
不知不觉那当家已长成七岁,活生生个皮猴子,摸鱼掏鸟蛋,样样精通。是日夏至,燥热难耐,女娃去溪边捶衣裳,告诉当家在家里避热,不能贪玩出去,怕是中暑。
等女娃回到家中,大火已经烧出了半边天。女娃急不得反应就推开围在家门前泼水的人群直往厨房赶去,那么多人也拉不住。
“当家,当家,家啊,我的孩儿啊,你在哪?娘来找你了,你快出来,别怕,娘来救你了,家儿,娘的家儿,你在哪,你是娘的命苦啊,你没了叫娘可怎么活下去!家啊,家啊~咳咳咳……家儿~咳咳”
“家……,家儿,不……不可能”女娃看着被烧的只剩鞋底的布鞋,全身直哆嗦,那可正是当家今天穿的鞋,女娃哭得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两眼一黑就倒在火泊中。
等女娃睁开眼时,已经是辨不清方向。
“娃,你醒了?你忍一忍,伤很快就好了,好了就不疼了。”
“他爹,你怎么也在这,当家呢,当家在哪?我的当家没了?不,我的当家在哪?”
“娃,当家在,他还在,发火时他不在家,早就偷跑出去玩了,他没事,好着呢,我怕他看见你伤着了害怕就托村里人帮忙照看着。”
“真的?我的当家还活着?”
“嗯,还活着,你只安心把伤养好,过会我回去收捡下就带当家来看你,等你养好伤我们就一起回家。”
“好,好,养好伤就一起回家,一起回家。”
但,直到女娃离开医院,拆了脸上的绷带,当家也没来看过她。
那日女娃本是已经半身进入鬼门关,只是感到身子被什么缠住一般,硬是不能再往前走。能缠住自己的都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要缠的?只是那个不会说话的男人,终是自己最愧疚对不住的人。
想来女娃如今总是知晓她还活在这世上的缘由,只是她定想不到她的命又是另一人的命。那男人因天热回家饮水,不想自家已经烧着。听外面的人说女娃跑进了厨房便不顾死活地也冲了进去,发现女娃时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死人一般,盯着女娃烧焦的右边脸,轻轻的抱着她,走出那放肆的火海。从外面看去,仿佛是镀了一层金光。
从那以后,女娃也不再是女娃。有人叫她疯子,有人叫她妖婆。女娃的右眼瞎了,整个右边脸的皮都没了,里面的肉往外翻着,一般人瞧见了都得惊瘆一番,然后匆匆绕道离开,像是真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时间久了,女娃也不在意,只是和从前一样活着。
只有一样不习惯,也只有一样不习惯。
女娃近来总是感觉身子不是那么回事,头老是疼,和以前不一样,这疼像是疼到骨血,扯着全身都疼。左眼也开始看不清东西,总是很模糊,看的不真切。今日勉强吃了饭又吐了一大半,女娃隐隐觉着天要提早黑了,看了五十年的夜,该是看倦了。
女娃走的时候是夜里,两眼一直睁着,像是要摄进什么东西。那男人给她办丧礼时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的望着她,也像是要摄进什么似的。
这应该是她伤了脸后睡的最安稳的觉了吧,男人看起来像是笑了。
男人知道她早就累了,在她被那个人骂疯婆子时很后悔,后悔生了那个孩子。女娃说那孩子是她的福星,是她的命,男人就知道那孩子肯定是女娃的灾星,是她的运。但他并不后悔娶她,他很早就死了父母,没人记挂他,也没什么是值得他牵挂的,只是后来习惯了那个女人每天在家做好饭等他,便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了心了。
好日子总是在灾祸来了后便不值一提。女娃伤了脸,大家都不大待见她,但男人还是那个男人。唯有一样,只有一样……
“呜……你别过来,走开,别靠近我,快走开,呜……爹,你快让她走开,让她走开!”
“当家,你不认识娘了吗?娘回来了,娘的伤治好了,可以抱着当家睡,可以带当家去山里摘蘑菇。你别怕,娘还是和以前一样,会一直疼爱你的。当家,过来,到娘这边来。”
“你走开,快走开,你才不是我娘,我娘死了,她被火烧死了,你别过来。”
女娃看着缩在床角的当家,像是要流了泪,又像是在笑。
“当家,你怕娘?”
“你走开,我不怕你,你别靠过来,你要是过来碰我我就拿刀砍你。”
女娃站在床边,伸出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收了回来。
“好,娘不碰你,娘不碰你,你在这歇着,娘去给你做饭。”
女娃离开了房屋,失魂地笑着,抬了抬头,又笑着走了。她在厨房收拾了张木床,再也没有踏进从前的房屋。
女娃死于脑癌,下葬那天当家没有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去找他。
葬礼结束后的晚上,当家回来直接进了房屋睡觉,和往常一样。
那男人也没说当家,他只是不说话。
后来男人上山砍柴,从树上摔下来左把腿摔断了,村里人看着他没人照顾就凑钱送他去了医院。被送回来时男人很安静,安静地躺床上。当家离开家越来越频繁,也没人想着去骂他,去管他。村里有时会有人给男人送吃的,有时男人一天吃一顿,有时两顿,有时饿着肚子,但他也不闹,只是一声不吭地躺着,不再说话。
男人没多久也去了,村里人给他办了葬礼,男人有的时候闭着眼,很安静,和女娃死的那夜他抱着女娃一样安静。
后来村里人也会偶尔看到当家回来,直接进了房屋睡觉,和往常一样。
2017.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