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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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峨眉山月半轮秋,映入平羌江水流,”这半轮的弯月,倒挤出一些乡思来;这平羌江的流水,也恰反映出时光的流逝罢。

月亮就在天上,儿时的半轮月亮和成年后的满月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每个月的时候不同罢了。簇拥在天上的星星,倒是很久也看不到了,而童年里的繁星,在记忆里,却是那么耀眼。斗转星移的蓬勃,也似乎只有在那片童年的星辰中,才能有所体现了。

毕业回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来:要不,回红房子去瞧瞧?说干就干,放了行李,没有停留,倒是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瞧瞧那红砖黑瓦里布满的青色和灰棕。

一路朝着老旧的街区走,斑驳的坑洼的土地和想象中的一样,就连儿时每每雨后的积水的坑洞都还在那里,坑洞周围布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绿叶,依旧如脑海中那般生机盎然。远处恰逢时宜地跑来一个孩子,一蹦一跳地跑进翻新了不知多少遍的小卖部里,挑选着不知翻了多少倍价格的零食。我本想走进去看看,让记忆摸索着那小卖部顶部挂满的“阳尘”,回忆嘴里塞满辣条的滋味儿来。可惜,却没什么动力,只能作罢。

悻悻地向前走,小花园外面的石子路已经被厚厚的水泥掩埋。就像被层积岩包裹的化石般,如果不将其敲开,是绝觉不出其样貌来的。岁月的磨损,不单单只有周遭的环境,还有那越来越模糊的儿时与少年时代。想想那时,总是嘲笑大人们的笨拙,竟忘记小孩子们的欢笑和想法。每每此时,我都会感到疑惑,“大人们不都是小孩子变成的吗?为什么就是不懂小孩子们的想法呢?”不曾想,渐渐地,《小王子》里吃掉大象的蟒蛇,在我眼里,也竟成了帽子罢。

脚步拖着身子,似乎不愿意停留,给我一些回忆的时间。小花园里的朋友们朝我招招手,带着那纯真的笑想将我留下。见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也便不再挽留,而是依旧笑着,摆摆手,与我道别。接着低下头,玩弹珠的玩弹珠,跳皮筋的跳皮筋,似乎,我从未来过。

跟着满地平整的水泥,我来到一处长坡。“啊,是这里!”我感慨一声,这不是那时候的“勇气坡”吗?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有轮滑鞋的穿轮滑鞋,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有板板车的滑板板车,有一个算一个,从顶点往下滑,只要敢于滑下来,就是有勇气的人了。我站在坡顶,低头向下望去,心中竟有些犹豫,如若现在我骑着自行车或是什么的,还有没有勇气向下滑呢?我会考虑很长时间:我会受伤吗?要是受伤了会很疼吧?我还可能会死!为了这事去死,肯定是不值当的!待我想完这些,道路两旁的路灯,全都亮堂起来了。

顺手摘来一朵长长的红花,不知道名字,只是晓得那长长的花瓣下,藏着一小颗甜甜的白色小窝。记得在红房子的楼下,邻居罗伯伯常种这种花,几个小孩一见那花噗噗地开放,就迫不及待地去摘来,往嘴里一放,甜丝丝地笑起来。不过还没尝到几朵,罗伯伯就气呼呼地走出来,还没骂出声来,我和小伙伴们早就跑得没了影踪。待到他回屋子里去,我们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将那小花摘下来,放进嘴里,甜甜地傻笑起来。

吃过花,抬头看时,竟已经到了“四一五厂”的门口,不过如今倒是改了名字,叫什么梅岭什么厂,据说是做月饼的,又有说是做军工的。对于我而言,相比去计较这厂子是干什么的,门口处的电线杆子倒更能勾起我的兴趣。

这根水泥做的杆子,承载着我大多数儿时的欢乐。它底下的基座虽然被翻新过,但并不妨碍我依旧认识它,依旧回忆它,爱它。

这根水泥杆子,几乎成了儿时的我和我的朋友们最爱集中一起嬉戏玩耍的地方。其一是因为这里有亮光,电线杆上的路灯里的白炽灯泡几乎照亮了我整个童年。它油绿的灯罩,上面透着些许斑驳,星星点点的铁褐色夹杂着些许的白,蕴含着让人穿越的魔力。一旦在某处看到,就一定会将记忆与这里连接,从而连接起整个童年来。其二则是因为这里是大人们坐下来谈天的地方。每每夏日,各家小孩的妈妈爸爸们,便聚在一起,谈起天来。谈的是些什么事,我几乎全忘却了,不过猜起来,也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其有趣程度压根无法和孩子们自己的游戏相比。

在路灯下和大人们稀稀疏疏的谈天声中,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喜欢玩一个名叫“鲨鱼抓人”的游戏。我们规定一些区域作为海岸,鲨鱼不能上这些地方来,人则可以,但一次上岸的时间不可以超过数数的三十下。按理说是三十秒,但真正开始的时候,我们总爱慢慢地数,或许这数出来的三十下到头来,有一分钟了罢。但这并不妨碍鲨鱼偶尔上岸来“吃”人,然后被判晒成“鲨鱼干”的有趣故事的发生。

忽然之间,不远处的房子下边传来一片孩子们的打闹声,走近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揉一揉太阳穴的神经,黑夜里,那灰扑扑的墙砖渐渐变红,里边还夹杂着一些青色和灰棕色。啊呀,原来红房子已经到了。

这所红房子便是我儿时的家乡,邻里邻外的朋友们也都住在红房子的附近。那时没有手机和电脑,只有大脑袋黑黑的电视机和中央台的少儿频道。孩子们一起玩耍的信号就像是狼群中的嚎叫,只管在楼下扯着嗓子喊,“王远,李念!下楼来玩啦!”只听咚咚的声响过后,一个小子或是一个姑娘便出现在眼前,笑嘻嘻地问:“玩啥?”“扮客客怎么样?”“不好。”“那玩啥?”“藏猫猫怎么样?”“好呀!你当猫!”

盯着红房子,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对门邻居家的窗外挪开。里面还亮着昏黄的灯,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嘴巴里初调发咸,尾调发苦的味道却不得不让我想起这屋子原本的主人来。

这所屋子里原来住着一个小女孩,大家都叫她玲玲,我家对门邻居家的孙女。喜欢留着短短的妹妹头,笑起来嘴角会留下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眼睛很大,嘴巴却小小的,是淡淡的粉红。儿时,我们的关系很好,经常在两家的楼道里玩“扮客客”。我们会将家里所有的玩具拿出来,放在凳子上,然后用铅笔在一堆剪好的纸片上,写下金额,用来相互购买对方的玩具。有些时候,也会因为“价格”的原因而相互生气,但那时候,所有的生气都会被一颗甜甜的大白兔奶糖抚平,随后变得更加亲密。

记忆里,她的妈妈似乎是很有钱的人,在那时我们还不懂什么是电脑的时候,她的妈妈就已经拥有一台笔记本了。每当她来的时候,都会带来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水果,只可惜从来没给我吃过。不过有时候,玲玲会悄悄带给我一些,然后便匆匆跑回去,说自己吃完把皮丢垃圾桶了。按理来说,玲玲的生活应该比我强上很多才对,但她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在父母离婚的风潮中患癌离开了。

我从没有去看过她的墓碑,甚至她的葬礼我也没有参加。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在她去世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那时候的她高高的,眼睛里却几乎没有了光泽。由于许久未见,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上,只是看着对方,傻傻地笑。

每每想到这里,就会变得莫名的伤感和自责。她的遗容是怎样的?苍白的脸颊里是否藏着不甘和怨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还没来得及体验这世界的全部;埋怨朋友们没去看她,见她最后一面。她的坟墓是一个矮矮的土包还是精致的石碑?她的坟前是否有三炷香火?证明她从这个世界路过。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红房子,又如何走下“勇气坡”的了。那翻新的小卖部和积水的坑洼是怎么路过的也不记得了。呼唤朋友的“狼嚎”声在耳畔此起彼伏,最后消失在晚风的喧嚣里。红房子的周围全是记忆,但记忆里的人早就天各一方。口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已忘却轮廓。那一起“仗剑走天涯”的兄弟,也早已在厂子里继续走着老一辈的道路。儿时的记忆,也就同这些时光的衰减一起,藏进历史的缝隙中,同千百年间所有不知名的你我他一起,埋没在“化石堆”里,无人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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