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五号宗庙铭文揭示的殷人——从成家、立国、王天下之路
作者:翁卫和
殷族起源:玄鸟降卵与契的诞生
在殷墟五号宗庙出土的一批青铜器铭文中,有一个关键短语“帝次妃子”,通俗解释就是:“帝喾的次妃生了个儿子” 。这对应的正是殷始祖契(又名偰)的身世:帝喾是上古时期的帝王君主,次妃(元妃之后的妃)简狄是他的妃子,两人所生的儿子便是契。相传简狄是有娀氏部族的女子,一次她和姐妹在河中洗澡时,天上玄鸟(即玄鹰)掉下一枚蛋,简狄好奇地吞下去,结果怀孕生下了契 。这个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在《诗经·商颂》中也有提及:“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玄鸟降世助殷人开基立国的故事 。殷墟五号宗庙的铭文通过符号和古文字,将这一传说“写”在青铜器上,佐证了契的神奇诞生。由此可见,殷人十分看重自己的远祖传说,连祭祀用的器物上都铭刻着契出自帝喾与简狄的身世,以昭示殷人祖先受命于天的正统性 。
契出生后并非立即称王天下,而是作为早期家族领袖逐步崭露头角。据史籍记载,契长大后“佐禹治水有功”,帮大禹治水立下功劳 。舜帝(尧舜时代的帝王领袖)看到契才干出众,就任命他做“司徒”(掌管教化的官职),并赐封他于商地(商丘,今天的二里头遗址)赐姓子氏 。也就是说,契被舜帝封到一个叫“商”的地方做诸侯,从此他的后代便以子为姓、以商地为国称,自称“殷人”或“商人” 。这一段史实,同样在五号宗庙铭文中有所反映:铭文中的“箕方”二字就是关键线索。经过考释,“箕方”并不是人名,而是象征“方国”的符号组合 。“箕”暗指简狄,“方”代表一方土地,合起来的意思是“简狄所生之子得封一方”——也就是契被赐予土地、成为方国诸侯 。另一种解释将铭文读作“筐方”,意思是有娀氏(简狄娘家)匡扶了殷人,使契得以拥有封国 。无论哪种释读,都指向同一结论:殷契获得了一块诸侯封地,成为方国之长 。在上古时代,“方”就是一方领地的意思,拥有“方”的人意味着握有一方、一国诸侯的爵位和权力 。殷墟五号宗庙出土的大量刻有“方”字符号的礼器(斝、觚、爵等21件青铜器)正说明了契这一身份的重要性——殷人后代反复铭刻此事,以纪念他们的始祖曾被封侯,殷人一家从此崛起于商地 商国成为有土有方的一国。
方国兴起:由氏族领袖到地方诸侯
契被封于商地后,他的后代在夏朝时期延续发展,逐步从早期家族走向地方方国势力。殷墟五号宗庙的铭文就像一本立体的族谱,除了记载宗母简狄和她的配偶帝喾,还按照血缘顺序记载了简狄子孙中那些在殷人立国承续中有功绩的杰出人物 。其中就包括契的儿孙辈,他们在夏王朝中担任方国诸侯,奠定了殷族崛起的基础 。例如,铭文中出现了“相土”“冥”“癸”等人名 。“相土”是契的后代,相传他“作乘马”,善于驾驭战车马匹,使殷商族的武力机动性大为提高;殷墟铭文和典籍都表明相土被封为方伯,是殷人早期的重要诸侯之一 。“冥”则被认为对应契的后代中一位曾在夏朝担任水官(水正)的人物 。作为夏王朝的治水官,他既为夏效力又代表殷族争得了地位,可见殷人的一支融入了夏朝的统治体系。这些先祖虽然还未称王天下,但都陆续在夏王朝获得封侯封国之位,拥有自己的方国,根据地可能包括商丘一带和周边方国 。铭文中提到的“癸”指的则是商汤的父亲主癸,他是简狄生殷为方国的“最后一代国孙”辈,按照殷族世系是契的第十三代后裔 。主癸也被夏王室承认为方国诸侯,这表明在商汤王起之前,殷族最后一代首领依然名义上臣属于夏朝但拥有相当大的封地和势力。
通过这几代人的努力,殷商部族在夏朝末年已经相当强盛。他们历经八次迁徙扩大影响(史载“自契至汤八迁” ),逐步控制了黄河中下游的许多土地和资源。相土生活在夏王太康、仲康时代,彼时夏政衰微,殷族趁机发展壮大;到冥这一代,殷商人甚至参与夏朝政务;至主癸时,殷族的力量已足以与夏朝鼎足而立 。殷墟五号宗庙的发掘印证了这一发展过程:庙中陈列着不同时期不同先祖的青铜礼器,每件都带有铭文,记录着那位祖先所受的爵位和功业 。例如,大型铜斝、觚、鼎和青铜钺等礼器象征着贵族的权力和军权,只有拥有封号和军功的族内首领才能使用并将其供奉于宗庙 。这些器物跨越几个世纪,显示殷人在王朝建立之前各代祖先“受爵”“受权”的真实情况 。殷商后人细数并铭刻祖先们受封方国、匡扶王业的往事,既是在族内部光宗耀祖,也是在为后来夺取天下做好舆论准备:祖上累世英杰,得天命眷顾,殷人商国取夏而代之可谓顺理成章 。
商汤伐桀:从诸侯到王天下
公元前17世纪左右(传说纪年),殷族迎来了他们历史性的时刻。这一代的领袖名叫殷子履,史称成汤或商汤 。商汤是殷契的第十四代后裔,在他即位成为商国君主时,夏王朝已传至末代君主夏桀。夏桀暴虐无道,诸侯怨声载道。商汤顺应天时地利人和,联合有娀氏、有苏氏等周边方国部族,以革夏命的名义起兵伐桀。经过鸣条之战,商汤击败夏桀,结束了延续数百年的夏王朝,建立了殷王朝。史书称此举为“汤武革命”,把商汤比作受命于天的新天子。自商汤起,殷人始王天下,商汤及其后继的历代殷王被尊称为“先王” 。需要指出的是,殷墟五号宗庙的考古发现佐证了商汤崛起前殷人已具备问鼎中原的实力:正如前文所述,殷族三位重要先公——相土、冥、帝乙癸——先后受封方国,为商汤灭夏奠定了基础 。可以想见,当商汤建立殷朝,定都殷墟(亳地)后,他没有忘记祖先的庇佑和奋斗史。据考证,商汤很可能就是殷墟五号宗庙的修建者 。他在殷朝王天下后,于王畿之内为远祖简狄营建宗庙,大规模迁葬先祖遗骨、陈列历代先公礼器,以祭祀祖先、宣扬功德 。这座宗庙既是对殷商源头的追念,更是向天下宣示殷朝政权的合法性:殷人世代有功,得上天眷顾,其称王顺乎天意。商汤的胜利标志着殷人从地方诸侯正式登上了天下共主的舞台,翻开了中华文明文字可考的崭新一页 。
宗庙传承:血缘宗法与礼制文化
殷墟五号宗庙的发现,让我们看到了殷代早期政教合一的独特体系。所谓“政教合一”,是指政权与宗教礼制密不可分。在殷朝,王权带有浓厚的宗族色彩,朝庭大事往往通过祖先崇拜和占卜来决定。这座宗庙本质上是殷王室的祖庙,以简狄——殷族始祖母——为主神来供奉 。根据周代典籍《礼记·祭法》的记载:“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 。意思是殷人每年大祭(禘祭)遥祭远祖帝喾,在郊坛祭祀先祖冥,在太庙奉契为始祖,在宗庙尊汤为宗主。这段话概括了殷商祭祀体系的层次:他们既崇拜帝喾这样的远古天帝,又不忘祭祀本族的显赫先祖(如冥),更以契为族之始祖、以成汤为开天下之王来供奉 。殷墟宗庙的考古证据印证了文献所载:考古学家发现宗庙里不仅摆放着象征简狄的遗存,还出土了一些刻有代表帝喾的特殊符号和“司辛”“司妃”等铭文的大型方鼎 。“司辛司妃”在翁卫和先生的释读中,并非以往理解的“后母辛”(妇好墓主铭文),而是指祭祀高辛氏帝喾及其妃(简狄)的大鼎 。也就是说,殷人将帝喾(高辛氏,族称辛)与简狄一同供奉,视二人为自己血脉与福德的源泉。这样的祭祀安排体现出殷代宗教观中的父天母地思想:帝喾被奉为天上的先祖之父,简狄则是地上的始祖之母,二者合在一起成为殷王族的“天地之德”所在 。在殷人的信仰里,简狄被尊为与天地并立的母神,“德配天地”,既生养了殷商一族,死后享受单独宗庙香火,受历代殷王禘祭 。这是极高的荣耀——正如考古学者翁卫和所指出的,整个殷商历史上,除了始祖母简狄,没有任何其他女性可以享有在王都独立建庙、世代受祭的待遇 。由此我们也能理解,为什么说“五号墓”的主人不可能是武丁的配偶妇好:以妇好的地位,她去世后要么与武丁合葬王陵,要么葬在比王级别低的墓地,绝无资格在王城内单独建宗庙、长期接受后来诸王祭拜 。唯有像简狄这样“同宗共祖”的宗族之母,才是恒久不变、历代王公共同承认敬奉的对象 。
殷墟五号宗庙也反映出殷代严格的血缘宗法制度。宗庙内供奉的全是殷王族直系祖先,具有纯粹的血缘连续性 。正如翁卫和先生强调的:“宗庙内不可能出现宗族外之人,连外人的名号都不被允许” 。考古发现印证了这一点:庙主简狄是殷人的共祖之母,她的配偶帝喾虽非殷姓但属直系血亲,其余被供奉者清一色都是她的子孙后代 。那些青铜礼器上的铭文从未提到与殷族无关的名字或称号,说明宗庙祭祀严格遵循“同宗血亲”原则。与此同时,宗庙中的器物等级也遵循礼制规范:大圆鼎、方彝、铜钺这类厚重大器只有地位崇高的先祖才能享有;爵杯、觚杯等稍小礼器则对应一般先公先妣的祭祀 。这些青铜器本身就是身份和权力的象征,绝不会随便被放入他族的宗庙 。比如大型青铜钺是上古军事权力的标志,只能陪葬有军功的先祖;编铙、铃等乐器则用于祭祀乐舞,象征着先祖享受乐舞之礼的规格。殷人通过严格区分器物等级,来体现祖先在宗族中的尊卑次序和功德大小——这其实就是一种物化的“历史记录”。后世史书没有记载的地方,宗庙里的器物和铭文都替他们记载下来了。难怪有人形容殷墟五号宗庙“就如同一部繁荣光耀的殷商族谱” :以简狄为祖先起点,顺次记录了殷商族群繁衍和重要人物事迹,将殷人从契受封到汤兴王的整个历程镌刻在青铜之上 。
通过宗庙祭祀,殷人实现了历史传承的“三证合一”:一方面,族中长者口耳相传着祖先功绩;同时,青铜铭文将这些事迹文字化记录;再加上定期的祭祀仪式,把神话、历史和现实紧密结合。在宗庙祭拜祖先时,殷人不仅是在敬神,也是一次次重温本族的创业史。每逢盛大的典礼,祭司高诵铭文,将帝喾、简狄、契、相土、冥以及汤的故事代代讲述,在血脉亲情和宗教敬畏中,年轻一代受到教育,明白自己的来历和责任。这种政教合一的族史传承方式非常通俗有效,比起单纯的文字记载更深入人心。正如考古学者分析的那样:殷人王天下后在王城内建宗庙祭祀源祖,“后人显扬历代祖宗的身份,追述他们的丰功伟绩,以光宗耀祖、以歌功颂德” 。殷墟五号宗庙遗址所展现的,正是殷人在宗庙系统中记录和传承自身历史的独特方式:以祖先崇拜为纽带,以铭文礼器为载体,把家族的兴衰荣辱凝固在祭祀礼制之中 。通过这种方式,殷商先民不仅确保了族群记忆的延续,也巩固了政权的合法性和凝聚力。千百年后的我们,透过地底出土的青铜铭文,依然能聆听到殷人诉说自己的创业史,那是殷人留给华夏文明的一段斑驳而恢宏的“口述史”。它提醒着我们:在文字尚未大规模记史的时代,宗庙就是史书,祖先就是坐标,礼器就是话语。殷人从家族发轫、地方称雄到一统天下的壮阔征程,就这样被镌刻进宗庙,彪炳千秋 。
参考资料:
• 殷墟五号宗庙遗址出土铭文考释,翁卫和 。
• 《史记·殷本纪》关于殷族始祖的记载 ;《礼记·祭法》对殷人祭祖体系的描述 。
• 殷墟五号宗庙考古研究,翁卫和 等。
• 先秦典籍《诗经·商颂》“玄鸟”篇及其他相关文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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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翁卫和
翁卫和,独立学者,专注于中华文明起源与夏殷周早期历史考古研究。
主张以“考古遗存—铭文图像—历史文献”三重互证的方法,突破“中原中心论”的局限。
主要观点:
• 三星堆是夏早期王中心遗址;
• 二里头并非夏都,而是殷人方国;
• 殷墟“妇好墓”实为帝喾与辛妃简狄的宗庙“重屋”;
• 曾侯乙“配钟”铭文属西周讣告礼制。
他强调:中华文明多元并生,神权与王权交织。
愿“让器物自己发声,让历史回归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