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管我爸叫“老俞同志!”
我九岁前,老俞同志一直生活在广阔天地里:一会儿南昌,一会儿武汉,一会儿太仓,一会高邮……
那样的年月,老俞同志是个“不安分”的农民,他跟人学徒做了瓦匠,后来成了一个施工队的小队长。
那时,我和哥哥对爸爸的概念是夏天里背的崭新的水壶,脚上穿的簇新的凉鞋;过年的新衣还有各式好吃的吃食,比如生日蛋糕,比如鱼皮花生,比如董糖……
每一次迎接老俞同志回来的日子都是我们家的节日,说不清我们更想念爸爸还是他带回的美食。有一回远远看见田埂上有个身影很像咱们的爸爸。于是我和哥哥像两缕小风似得从家里飞出来,相继摔了个“狗啃泥”,发现近前的“爸爸”是别人家的,不是我们的,咧嘴相望,悻悻而回。
没有电话的时代,老俞同志的归期变得跟捉迷藏似的。有次星光点点的晚上,妈妈带着我们正准备出门到邻村的外婆家,这边灯刚关掉,“走!”的话还挂在嘴边,那边灯又重新亮了,正诧异间,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于是一阵欢呼!然后和哥哥几乎同时“抢”下老俞同志的包,享受美食。
在广阔天地里的老俞同志就是这样慰藉了贫乏年代我们兄妹的馋嘴,也借机会向我们敞开外面世界的一个口子。当然也有插曲发生。
彼时,我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哥哥七八岁。妈妈先带哥哥去工地探亲。据说那次妈妈和哥哥徒步走了好几公里才到爸爸的工地,如果我去,根本走不动。可是当我一个人“剩”在家里和爷爷奶奶一起,村里的人就开始来“挑唆”:你爸妈不喜欢你,只带哥哥不带你。说的多了,小小心里开始积“恨”。加上打小没离开过妈妈,对妈妈的思念让我把所有的“恨”都撒到老俞同志的头上。
等他们三个都回来了,我先扑到妈妈的怀里撒娇,然后爬到自家的大桌子上,指着老俞同志说:“哼,等你以后老了,我把香烟放霉了也不给你抽!老酒放在桌上给你看着,也不给你喝!谁让你不带我去的!”小小的我知道他酷爱烟和酒。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话一点也没激怒老俞同志,反而让他哈哈大笑。后来老俞同志把我这话重复说了三十年,每次说时总一副骄傲的样子。“黄毛小孩,怎么就想得起来说的?”
我长大后,一次他又说起,我接口说,“看我多有先见之明,香烟和酒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要买更营养的给您!”
就那一次以后,再到老俞同志的工地,我从来没有再被“剩”在家里。记得那次到太仓,我们几个孩子在一个轮渡上先走了,大人们买东西去,回来发现我们的船已经开走了,急疯了,在广播里喊。我们几个听到广播都若无其事地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怕,更关键的我们都没落单,倒是累积大人们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等到了太仓,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吃到冰淇淋,当时在家里冰淇淋是看也没看过。偶尔还被带到电影院看电影。大人们白天忙的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就围着一台破电视机看啊看,有一天终于把那台破电视机看得冒烟,那可真是群起逃串啊!好在大孩子临出门时大着胆子拔了电……
若干年后,老俞同志感慨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没能每天陪在身边的时候,我和哥哥总说,“还好啦,当村里大部分孩子还不知道什么什么的时候,我们因为有老爸你在外面也算见过点世面啦!”
我九岁上,老俞同志终于从广阔天地回到乡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十岁上,我们家砌了楼房。当时村里有楼房的就两三家。虽然什么装修都没有。“家里两个孩子呢,以后都要读书,没钱再弄房子,先竖起来再说。”老俞同志当时的论调。
老俞同志一回来,田里的活,妈妈是轻松了好多。可是我们和他距离近了,矛盾也多了。尤其是我。经常和他互掐。老俞同志是个工作狂,在家里,是个连油瓶倒下都不去扶的主,对,是没时间扶。并且工作起来不讲道理。一回来大桌子(餐桌)上铺一片,然后就是抓着图纸,看啊,算啊。你要是这时靠近他,不管你多温柔地叫他“爸爸~”,回应你的总是生硬的一句:离我远点!更霸道的是,有一次我回来写作业把大桌子也铺一片,写好后忘了收了。转身再看的时候,桌上的作业本已经不见了,原来被老俞同志统统扔到后门外了。
“不可理喻!”这是我和父亲之间记忆清晰的第二次叫嚣。
以后这样的小磨小擦从未停止。每每我跟妈妈抱怨。老妈总说:
“父女俩一个德行!”
“谁跟他像啊!”我特别不屑。
“爸爸是野生的,他在外面时,我们天天想他,他一回来,我们天天要忍受他的臭脾气,爸爸真是不适合家养呢!”我那时常常这样想。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频繁喝酒。我妈说我爸喝酒特实诚,跟他干工作一样。那时喝酒那叫一个吓人,不把人灌醉了,就不叫喝酒。每当老俞同志喝酒的日子,我老妈在家就坐不住了。但她决不能到现场去把他拽回来,在农村这是很丢男人面子的事,可不去又不行,喝醉了指不定倒在哪里。哥哥在外地上学,结果如此大任便降到了我的头上。当然在这点上我从来没有令我老妈失望过。
每次我老爸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及时出现了。“爸,家里有点事。要你早点回家。”
“来,叫人!”老爸嘴有点打啰啰(喝醉的感觉)“这是李叔叔,这是王大大,这是……”碍于面子,我只得硬着头皮一一叫了。“这个呢,我姑娘!”老俞同志每回都这么略有得意地介绍,好像他姑娘有多了不起似的,我注意到那些喝醉酒的他的同伴脸上并没多大表情。
“爸,你好回家了!”我催促说。
“我再打个招呼。”老俞同志笑眯眯地“求”我。
“爸,你走不走?”我上前拖住他的胳膊。
“走咧,走咧!”嘴里光说着,还要碰杯的架势,灌醉的人心里就只念叨酒了。我不管了,仗着年龄小,没人跟我小孩计较,我上前一把,拽住老俞同志就往家走。
月亮很亮,一路拖着拽着把老俞同志“架”回家,一路忍受他醉酒后的“叨叨叨”。
一回到家,老俞同志把吃的全吐了。
“何苦来的?”我十分不解。
老妈叹了口气:就这世道。不喝还不行。
“他以前在外面时也这样喝吗?”我不能理解,突然这样问老妈。
“喝啊!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妈妈说。
嘿,这老俞同志什么时候在喝酒上“懂点事”就好了!
当然,他也不光在喝酒上“不懂事”,否则,我们之间怎会“战争”不断?
我当了老师了,老俞同志看见我总说,嘿嘿,黄毛丫头站在讲台上,人家孩子都比你高哦!
你说气人不?
我高考那年,他又到了他的广阔天地里去,这回连老妈都带去了,我成了真正的“留守少年”。每两个星期回来一趟,还寄人篱下。
你说应该不?
我高中的地方离家很远,需要倒车,有次他去接我,中途中巴车让我们下车到另一辆车上去,他心里来气,对我只埋怨,“怎么考到这个坏地方来!”那时红桥高中在我们县里除了县中外算是最好的,之前也是他们积极让我考的。
你说可笑不?
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越远也记不得了。
总之,赌气不吃饭,摔门而去,冷嘲热讽,唇枪舌战……这些都是我对他开启的正常模式。
“爸爸是野生动物,不会做家务,不懂跟孩子怎么沟通。爸爸似乎对我们可有可无。”我一度很郁闷。
我真正觉得老俞同志不可或缺是2008年。那一年他被医生宣布只有6个月的光景。看着那一向健壮硬朗的身躯被病痛折腾得浑身大汗淋漓,走起路来抖抖索索,声音完全嘶哑,我的心里莫名有一种撕扯的疼痛。爸爸生平第一次在我们目前流泪了,说:“要让我的儿子女儿花钱了!”我和哥哥就是在那个时刻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我们不相信6个月!我们要跟时间赛跑,我们要救我们的老爸!到处托关系找人,要给老爸最有效的治疗!我们不哭,要给老爸和老妈最强硬的支持!
我真正理解老俞同志也是从2008年。哥哥在外地,治疗的那段时间,老俞同志就住在我家,他说我当上老师他很开心,黄毛丫头长大了!他说我高考他们去外地也没有办法,哥哥上了大学,我也要上,经济来源没有,你们拿什么上?至于为什么那次坐车他说那样的话,老俞同志可能觉得丫头几年上学确实吃苦了呢,没法言传,只得通过那种方式。当然他没正面说,可我还是能猜到。这些他以前从来不会表达,我们也没有耐心听他表达太多。
好在我们还有机会。为此常常祈祷感恩。经过6个疗程的放化疗,配合省中院的中药,老俞同志竟然奇迹般的好转了。但那治疗过程的痛苦,没有几个人能经受。老俞同志真的了不起!多年的南征北战锻炼的意志力,妈妈的精心照料,家里的长寿基因,都是好起来的重要因素。我们喜极而泣。
“爸爸是野生的动物,生命力强啊!”
似乎老天也想验证这句话,接连又给了老俞同志两次重创。一次是车祸,一次是肺结核。车祸在老俞同志大病刚刚康复不久,整个三轮车倒在他的身上,肋骨断了五六根,当场昏厥。肺结核是车祸之后的并发后遗症。肋骨断裂划伤了肺。然后细菌感染,一直不停咳嗽。隔离。
似乎老天专要让我们看到老俞同志的周身光彩才特意给他设置了那么多的坎,结果他都赢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开始崇拜他了。咦,这个小学没毕业的人厉害哩,能看我看不懂的图纸,能自学学好五笔字打字,能天天坚持打太极,能闲暇读书看报并做好读书笔记,能把家里的每一笔开支清清楚楚地记账,更重要的是现在能麻利地穿梭于厨房,炒上几个可口的小菜。然后,等我们回家……
妈妈笑说,厨房工作,她现在下岗了!
只是在忙于家务的嫌隙,老俞同志不时会扛把大锹到田埂上视察,或者到野外找点树叶野菜喂猪,或者到路边拾点树枝回来一根一根锯成小柴垛。总之,他就是闲不住。我隐约觉察,他还在寻找在广阔天地里的感觉。
“爸爸是野生的,不适合家养。”我再次有感而发。
在时光的行进中,老俞同志用自己的脚步也走出了一条长长的路,从家里到家外再到家里。在别人眼里确也不算什么,但我们却觉得弥足珍贵。
他与人交流,不讲技巧,也没有心机。他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可读懂他,我花了三十年,或许还要更久。
又回家了,我亲切叫:老俞同志!父亲正微笑着抬眼看我!
父亲节快到了,谨以此文献给我们最爱的父亲。附上一句:
老俞同志,爱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