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清明日,百岁辰,谁来贺,天上人间,阴晴冷暖否?生前清苦身后寂,人不知,何来愠。
坟上一捧新燕泥,树成荫,花弄影,清风徐来,她在丛中笑。遥想帝王将相事,残阳下,荒冢远。
——江城子·清明
祖母离开我已经快三十年了。这是我很多年前为她写的词,印象中的祖母就是“生前清苦身后寂”。清明节上坟时要烧点纸钱写上姓名籍贯什么的,父亲和他几个兄弟只知道她叫“秀秀”,她连姓氏都没有留下。
九岁以前我都是跟祖母睡的。侧着身子,弯曲着腿脚,身子尽量蜷成一团,大概这样可以抵御因贫穷带来的寒意和心酸吧。祖母也是这样睡的,更多的时候我俩面对面,她双臂紧搂着我,像抱着一块稀世珍宝。当风声夹着雨点,黑暗肆虐袭来的时候,祖母都会在我耳边柔柔地说:“老虎要来了,赶快不要出声”。然后煞有介事地捂住我的嘴,我的眼,于是我就慢慢地睡着了。
这样的睡姿跟随我到现在,祖母的人生就像这个睡姿,低到尘埃里,隐没在人海里,像极了海清的电影《隐入尘烟》。在家里,她没有一次能够吃饱饭,因为上面有教书先生的公公和一个脾气犟的老公,下面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在村里,她从来不跟别人红一次脸,不说别人一丁点不好。印象中的祖母就是迈着一双小脚,急匆匆地赶路、急匆匆地挑水、急匆匆地择菜,像是吃苦受累的长工。碰到委屈了,撩起围裙转个身轻轻抹掉,然后该干嘛干嘛,连留给她伤心感叹的时间也没有。
祖母对家人、对村里人是真的好,她没有文化,只是朴素地认为“人心可以换回人心”。她的世界只有子女和家人,菜地和厨房,简单的没有勾心斗角,也不可能有兵法和策略。除了对人好,对自然和小花小草也是好的。小时候我只要在沟渠里拉尿,祖母知道了就会警告我天雷要打的,听得我一吓一吓的,然后要进行程序复杂的“避厄运”环节:双手环抱在头顶,她给我劈一下,双手放在胸前,她给我劈一下……整个过程,祖母的表情越来越严肃,我也开始越来越害怕,有的时候不小心尿在沟渠里,旁边没一个解咒的人,会一边观察天上的雷公,一边寻找会给我“劈”一下的旁人,怕得流下紧张的泪水……
然后我外出求学,开始工作,等我有能力回报祖母的时候,她却老年痴呆了,经常一个人在村里逛悠,好像在她的菜地里寻食似的,逛累了,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好像在回忆,好像什么也想不起了。有的时候看见我,会说“空空回来了!”那是我爸爸的名字。她很想留住记忆,可惜记忆已经不属于她了。
想着帮忙,帮忙烧火,帮忙烧菜,帮忙打扫,可是每次都会弄错,于是她会痛苦地重复这句话:“怎么了,我又做错什么了?”祖母不知道,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这个世界亏欠她太多。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好人有好报”的劝世良言,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这个世界只会以它自己的方式演绎生老病死,根本不会跟人讲什么道理。
严重的时候,祖母开始忘记吃饭了,忘记大小便了,忘记自己是谁了。她的痛苦无人能懂,包括她的子女。她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用手去撕暖身的棉絮,用头去撞紧锁的房门,一次次,一天天,以这样近乎决绝的方式走向死亡。我相信,那是祖母前半生太多没有发泄的委屈和不公,愤怒和反驳,太过压抑之后的一种变形的抗争和挣扎。这样最好,祖母最终是平静地走完人生旅途的,他把饥饿和卑微,贫穷和压抑,都还给了强加于她身上的俗世人间。
“天上人间,阴晴冷暖否?”二十多年过去了,你那边还好吗?阴晴冷暖否?看着我长大的祖母啊,我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