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讲述的是一对儿女在江湖悲欢离合的故事,没有大开大合的戏剧情节,没有声嘶力竭的剧烈情绪,人物的快乐与悲伤都通过克制的隐忍、动情的对白和饱满的细节来表现。
这也是贾樟柯电影的特点,淳朴素实的叙事表面之下是温柔精致的人文内核,平淡浅白的情绪流之内是忧愁无奈的人生苍凉。
他的电影,总能有某场对白某个场景使人触动不已,在影片结束之时则往往令人怅然若失。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电影有个独特的尝试,它的主人公和剧情串联起了贾樟柯之前的电影,形成导演的“电影宇宙”。
“巧巧”与“斌哥”是影片《任逍遥》的主人公,两人在一起之后分离,巧巧追寻斌哥,一路去了三峡,承起了《三峡好人》的基本剧情。
她历经17年的爱恨,辗转多地,最后与斌哥重逢于最初的地点,山西奉节。物是人非,时间改变了一切,也解释了一切。
以时间为坐标轴,影片的叙事结构大体上分为三层,对应着男女主人公斌哥和巧巧的由合至离再至合的难理难断的人情撕扯。
而江湖,与其说是传统意义上侠肝义胆你死我活的斗兽场,不如说更多是作为斌哥与巧巧在岁月动荡起伏之中所秉持的人生信仰与生活态度的折射。
“江湖”在影片中成为一个具有无限解读方式的符号,既有大人物闯荡江湖的情义与胆魄,又隐含着小人物在莫测命运面前寻找生机与希望的不屈不挠,“江湖”卸下通俗意义上的拼杀色彩,而具有了人生无法穷尽的孤独、苦难与勇气的复杂质感。
这二元内涵,电影中的斌哥和巧巧恰好各表一极,斌哥的“江湖”是由兄弟情义、钱财名利、酒精枪支和危机四伏的刺激生活所构筑的大哥体系,但对于巧巧来说,“江湖”更多是一种广阔的人间情义,这份情义使她甘愿为所爱之人服刑,甘愿在被抛弃之后不卑不亢地离开,面对危险时凭靠勇气和智慧逃脱,也在独自回乡之后重拾生活的希望顽强生存。
这种情义,是一股质朴无华又顽强不息的中国传统民间力量,起源于对生活的热枕和忠诚,无论在怎样绝望的情境之下,都能够再次拾获希望的麦穗,播种和期待另一个明日。
如果说斌哥所向往的,是一片灿烂耀眼的英雄江湖,他举一世之力在追求和仰望着,那么巧巧,则是如同一位怀抱朴实人生理念的农人,脚踏实地地耕种生活,就像影片开头时巧巧所说的“我不是江湖中人”,她只是一个陪伴在江湖丈夫身边的普通女人,她关心父亲,深爱丈夫,为人处事豪爽大气,但她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女人,用尽全身心力在守候着她爱的人们。
影片第一层叙事,斌哥和巧巧是一对恩爱情侣,两人过着典型的“江湖”生活:斌哥是地方大哥,经营着一家迪厅,巧巧既是女朋友也是帮手,被小弟们称为“嫂子”。
在这一层里,影片使用很多江湖符号来向观众传达江湖意义:牌桌上的纷争与调和,代表兄弟情义的“五湖四海”酒,红绿迪厅里的交易,砍杀事件,偷袭事件,非法占有的枪支,随时随刻潜伏着的生命隐患。
斌哥的江湖作为主要视像展现,这里的人与事就如同晦暗不明的迪厅,红绿灯光闪闪烁烁,纷杂错乱的舞步,布着一层危险而迷幻的沉醉气息,就像那场葬礼前的国标舞,既热烈又颓靡。
斌哥地位举足轻重,说话办事果敢仗义,很符合大众对地下老大的想象。巧巧在这一层里,更多是作为斌哥的女人形象存在着,她性格泼辣爽快,敢爱敢恨。
这样的性情,契合她作为老大女人的定位,也为之后的鸣枪入狱做好了人物铺垫。
第二层叙事里,巧巧出狱,画风陡然变化,从《任逍遥》的逍遥迪斯科,转为《三峡好人》的质朴惘然。斌哥的迷幻江湖色彩已经消弭,生活褪去斑斓的外衣,显露出它贫瘠无趣的深层面目。
在视觉上,可以从巧巧的前后装扮直观感受到。以前的巧巧装扮艳丽,留着俏皮刘海,现在的巧巧扎着随意的马尾,淡色服装,面容憔悴。
这一层主要以巧巧的追寻为主,正如她自己所言,一路过来,她成了闯江湖的人,只为了寻找已经变了心的情人。巧巧闯江湖的方式,与斌哥的闯江湖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巧巧的江湖之道,是深谙人情世故后的智慧和胆量,是带有着民间狡黠的小聪明和钻空子,是一种巧妙生活的机智,没有豪情壮志,但显得格外可爱生动。
此外,在这一层里,斌哥和巧巧的江湖也呈现出正面的分裂,斌哥出狱,他没有得到任何一位兄弟的接待,并且还因兄弟体面豪华的生活受到刺激,远走他乡,只为了衣锦还乡让他们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对于巧巧而言,她痛苦和在意的,仅仅只是斌哥一人而已。
她独自出发,不远万里地找到斌哥,只是要和当面地和他说一说,就算是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也必须要找到他,不是为了讨说法或者死缠烂打,只不过是要含着泪眼委屈地问他,出狱的那天,你怎么也不来接我?在旅店的那场戏,很令人感动。
巧巧的坚韧和柔弱,都得到完整的演绎。
第三层尘埃落定,人物出走半生,终究还是回到原地,只是情随事迁物随时转,一切都似是而非了。
斌哥狼狈归乡,巧巧出于道义,悉心照料斌哥。两种江湖之道在此时融会,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个人的取舍罢了。
正如贾樟柯自己所言:“我对具体的任何一个年代都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都一样。我是对时间感兴趣。”“时间积累在一个个体身上,个体的物是人非,个体情感的变化、面貌的变化,这些是我非常注重的。我觉得它是不可逆转的,你必须承受的事情。它是我们生活真正的滋味跟内容。”
在时间面前,爱恨远去,斌哥和巧巧故人重逢于故地,站在年轻时候一起看过的死火山面前,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Ash is the purest white”,个体在经历过生活和时间之火的剧烈燃烧之后,淬炼出另一个纯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