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夏季的深夜算不得寂静。池塘里有此起彼伏的蛙声,草地里也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昆虫鸣叫。人类已经睡下了,这片土地还给了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灵。天空没有朗月,星星也找不见踪影,大地笼罩在一片墨色之中。
通往河边的小路,蜿蜒盘旋,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前人走过不多次留下的脚印。脚印的两旁,杂草茂盛,长得高的那些,可以触及林林的腰间。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长裙,脚上套了一双雨靴,带着奶奶给她的手电筒,一个人静静的朝河边走去。走过那片坟地时,她感到有些恐惧,想跑起来,又担心跑起来更容易被什么捉住,惊慌的感觉向她袭来,仿佛自己的灵魂即将被逼离身体。
她被一串藤蔓绊倒,跪在了坟边。虽然不敢左右探望,但她察觉出面前的这个小坟墓属于她弟弟。林林伸出右手,拨开植物,手轻轻放在那一堆垒起的黄土上,就好像碰到了弟弟稚嫩的面庞。她在心里唤了一声“弟弟”,然后看到一条一米多长的花蛇徐徐爬过她的身旁。蛇身碾压杂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只是一个动物,林林在这个时刻,却在心里思忖那条蛇是不是弟弟变的。
她看着坟堆,目送着花蛇离去,静静的对弟弟说了许多话。往日的温馨,今日的思念,来日的期盼,以及韵绕在他们家的痛楚。她说完了,然后站起身,拍拍身上,和头发上粘上的一种带刺的绿色果实,可那果实缠绕,林林为了解开,头发都扯掉了不少。她又对弟弟说,你看这些刺果子多麻烦,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林林继续向河边走去。她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那里有什么?她只是被内心的一个声音牵引着,无法抵抗的前行。她走在通往河边的田埂上,身体的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刚刚种下去的秧苗稀薄,还有些发黄,如果仔细聆听,或许你还能听到这些水稻生根挣扎的声响。田里有一层薄薄的水,与此刻的天空一般,都呈现出墨色。虽然看不清,但是林林认为,水面应该偶尔会出现一圈一圈的波纹,因为小鱼儿,小虫子,小蝌蚪这些幼小的生命,它们应当会在水中嬉戏。
走在河堤上,林林的脚就像踩再地毯上,翠绿的草皮使得脚下软绵绵的。多亏了牛羊的啃食,河堤上没有多少杂草,少了植物的磕磕绊绊,脚步得以轻快起来。
在河中心的那座岛上,林林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越来越近,影子越来越大,再近,她看清那是一个人形。它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甚至无法分辨对方是人,是鬼,还是神。心在乱跳,几乎快从嘴里蹦出来。她的脚步变得特别缓慢,但不受控制的往前挪动。她连呼吸声都在竭力控制,怕惊扰了对方。但她始终好奇,眼神都放在那个人形上。
那个人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长裙,脚上套了一双雨靴,头发蜡黄,垂至腰间。她仿佛是静止的,但是当林林靠近,她忽然转过脸来,对着林林微笑。林林愕然的盯着她。她的眉毛,眼眸,鼻子,嘴唇,脸颊,林林都如此熟悉。
林林叫她姐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林林又问她是谁,她还是不言不语。她伸出右手,示意林林把手给她,林林把肉乎乎的小手放进她的掌心时,感受到透心地凉意由她的手心传来。她们并排站在一起,眼睛直视河中的一片水域。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吹动她飘逸的长发,长发打到了林林的脸上。林林扭头望向她的脸,她的脸上只有平静的微笑。
她们缓缓走下岛,走进水中,走向刚刚她们直视的那片水域。水面就像液晶显示器那样,播放着林林生活的过往,她的父母,亲人,弟弟,那个坟墓,那条花蛇,那片一望无际的水稻田,那个充满了活力的村庄,和那个满是哀怨的家。最后,画面定格。一个穿白色连衣长裙的小女孩,蜷曲着,卧在水面上,白色长裙已经满是灰尘和油渍,她的眼神空洞,眼睛噙满了泪水。林林着急的要去抱住她,往水中扑去,身体迅速下沉,河水很快漫过头顶。河水在她的耳边响起嗡嗡的声音,为她建筑了一道隔离的墙。在这堵墙内,她感到既舒心又安全。她的身体往河底沉下去,之后又慢慢浮上来,她的长裙经过河水的浸泡已经变得雪白。
次日午后,村民把林林的身体平放在堂屋前的走廊上,亲人的哭嚎声打破的乡村的宁静。母亲几乎要把头撞破在墙壁上。爸爸悲伤的拼命摇晃她的身体。眼泪都滴在了她的脸颊上。第一次感受到父母如此深沉的爱,不禁让她有些动容。她一一道别了在水域中见到的那些画面,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将所有的力气化作了一颗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亲人们拼命挤压她的胸腔,做人工呼吸,一滩河水从嘴里吐出,林林微微地睁了睁双眼,世界由模糊变得清晰。
今天林林约见了朋友。在化妆镜前梳妆打扮完之后,细细端详着自己。她的长发垂至腰际,色泽有些暗黄,一袭白色连衣长裙,脚上穿着一双暗绿色的小皮靴子。她静静地看着镜中地自己,想起多年前,河中小岛上看到的那个白影。她的眉毛,眼眸,鼻子,嘴唇,脸颊,原来她就是若干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