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我在晨曦中醒来,深深地吸一口卧室里的疲惫,拧个头,爬起身,倒一杯隔夜的白开水。
打开冰箱,在瞌睡中做完早饭,强咽下去。
然后我打开引擎,拧开音乐,路过树林和朝霞,开启新的一天,每当我从这样的一天里醒来,都像猝不及防开始了又一段生命。
你我与周遭的生命如野间溪流,汇进生命的长河,这大河惊涛拍岸,没有尽头。万物灵长,是恢宏的血肉图腾,我们理当热爱。
谨以此文献给母亲一般的天地,与一个个鲜活的人儿。
第一章 冰冷的羔羊
你我都不过是挂在架子上的一副羔羊,冰冷的躯壳容不下鲜活的灵魂了。
倒挂着的一排肉体,像一片血红天光下的森林,血液向着地心的引力,顺着垂下的组织向下滴答。鲜活的羊儿在经历了生命中最后一次极端的恐惧和挣扎之后平静下来,被去掉头、蹄、皮、内脏和尾巴,只留下新鲜的骨肉,我们叫它羊腔子。
你我都不过是挂在那里的一副羔羊,冰冷的躯壳容不下鲜活的灵魂了。
在现代化的屠宰厂里,厂房棚顶下建设了带铁钩的轨道,羊腔子挂上轨道后由工人们向后传递,进入生产流水线,分割成新鲜的羊排、羊腿、部位肉,再热乎乎的端上我们餐桌,挑战舌尖上的罂粟。
眼前的此刻,新鲜的羊腔子在这里一排一排倒挂着,我工作在这里。每次路过这个轨道的时候,我的心肠总像在天地间飘摇翻转,翻江倒海,记忆中的一幕在眼前播放:
一群活羊挤在车间外羊圈的角落里,一个蒙古族大叔从车间里拿着捆羊蹄的脚链走出来。羊群看到他,像看到了死神一样拼命地后退,搅得羊圈里尘土飞扬,有的羊想跳出羊圈,前蹄抬起来却正好被被羊群挤住,尴尬地趴在其他羊的背上动弹不得,本想向后躲闪的它,成为羊群当中最亮的星,高高地立在羊堆中间。不过没关系,就算它用站姿凸出了自己,下一个被宰的也不一定是它,但是它今天被宰也是必然的事,它不用尴尬,也不用害怕。
这位蒙古族大叔在屠宰车间的第一道工序,由他用脚链在羊群中捆住一只活羊的一条后蹄,拖拽进车间阿訇面前,抓住羊头,阿訇诵一段经,一把长刀划来,羊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气,气管就与血管双双断开,来到了流水线,被割头,去蹄,剥皮,剖腹,掏腔,剔尾,它胸前的肌肉带着最后一丝倔强的抽搐,一条半截的后腿筋已经被倒挂在铁钩上,等待剔骨剥肉,骨肉分离,羊头半睁着无神的眼睛,紧闭着嘴唇,杂乱地陈列在案子上,在这一刻,相貌与灵魂是否纯净已不重要,它已踏入下一个轮回的天门。
我的工作是单调的,每天守着监控和大门,偶尔去车间里四处走走。血腥场面见多了,倒让我这个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活出了些许凡人的人味。工人们下工以后,谈笑着走出来,我看见他们映照在夕阳下的笑脸,露出几乎三十二颗牙齿,谈天说地,我露出欣慰的微笑,抖一抖外套的开襟,让东风吹进衣服里。
年轻单身的我下班后总是百无聊赖,说不上哪天跟车去工友们家里喝喝酒。故事和烈酒,是我这个初出校门的学生眼里新奇而渴望的世界,像一把崭新的铜钥匙,我心心觉得,故事里的他们就是今天的我,就是在世纪大潮中蹒跚学步的我,我心心想着,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把曾经蹉跎在沙发、音乐、阳光当中的时间交给这奔流的世界,交给吃饭,睡觉,干活,柴米油盐,妻儿老小,兄弟朋友,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每当我攥起拳头,感受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涌跳动,我都觉得自己离成为一个自己理想中的糙汉子又进了一步。
但故事不总是美好的,奔流的河水总要渗过冰冷干涸的土矿才能前行,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总要走过给他血性肉体的荆棘。
有一天下班,找剔骨的大哥去喝酒。
这个大哥是八零后,十几岁背上家庭的担子,外出学手艺干活,和那些活跃在社交网络上的妖孽不一样,八零后的他结实憨厚,长一个标准的八十年代一米七五身高,留一头九十年代的不长不短发,飘逸的头发干净干练地露出耳朵,大眼睛双眼皮,眼睛总带点血丝,宽大的鼻子和嘴巴总带着笑容,笑起来鼻子被嘴巴带得更宽了,青春期原始的八字胡子也没有剃过。这时候是冬季,他穿一件酒红色哑光修身立领棉衣,黑色牛仔裤,山寨名牌运动鞋,已是一个八岁男孩的父亲。
光看外表,没有人能想到他是一个玩刀的男人。干起活来更是和外面那些妖孽不一样,浑身透着肃冷的杀气和源源不断力量。他的大眼睛圆圆地一瞪,杀气能穿透空气飘出好远,路上路过的散羊群也吓得大白天一阵哄乱,好像知道这个人是它们的天敌一样。这样的一个年轻的汉子,一百头羊在他周身的汗水蒸干前,就已经分成骨头一堆,鲜肉一堆了,毫不掺杂。这个大我十岁的男人,不同于身边的八零后,为了家人、为了孩子,干着寻常八零后年轻人不愿意干的屠宰活,却也长着一颗年轻人悲天悯人的菩萨心。
我爱喝酒,也爱在酒后豪言壮语里交朋友,酒到兴起,兄弟俩相互交心,他跟我说起来刚干屠宰这行的时候的一些旧事。
在乌珠穆沁草原,遍地都是牛羊屠宰厂,每天向内地城市供应冷冻牛羊肉,年少时候的他也在那干活。他放下酒杯,翘着二郎腿,认真地看着我,说起一次宰牛的事。牛拉到厂子院里,由他操刀,他拿着刀走近牛,刚准备一下狠心捅刀进去,却看见牛扑通跪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流出两行眼泪。他说大牲口是通人性的,当时他愣在那里走不动了,两眼一闭转过来跟一起干活的屠宰工说:“不行大哥,我下不去手,你来吧。”说到这里,他瞪圆得双眼闪烁出彩虹的颜色,把头偏过去,躲开我注视的眼睛。我端起酒杯,我说:“来,大哥,喝口,不说了,不说了。”
此时的我看着他,心里泛起了潮汐,我仿佛看到他口中那头通人性的牛,面对眼前散发着杀气的屠夫,知道命运如此,于是它不挣扎也不怒吼,只流出悲戚的眼泪祈求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我又仿佛看到这个年轻的汉子闭上眼睛重重的叹一口气,甩过头,拿着刀背对着夕阳朝后走。
不过自然,故事的结束牛还是被宰了,哺乳动物的眼泪是不值钱的,就像牛羊,就像你我。
没踏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只知道羊肉好吃,但觉得杀羊实在是残忍至极的场面,常年杀羊的人,应该没有朋友吧?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羊的命不过像市场上贱卖的萝卜白菜,这样的人一定很可怕,肯定没有朋友。但是我坐在这里,已经跟大哥大喝了几场交心酒,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憨笑,"好痛快!好痛快!哈哈!屠杀是什么,去他妈的,谁说我大哥残忍没人性,去他妈的,再说干你,*你妈的,吃羊肉你都吃六个月以下的小羔羊的,你咋不说残忍呢,你还要吃新杀的,哈哈,哈哈,我喝多了大哥,不中了不中了...”
谁不是被生活所迫,你不是吗?你挤在大城市的地铁里偷着嚼油条,你奔跑在大街上就着西风咽煎饼果子,忙活了一周一个月,视频里突然看到父亲母亲又苍老了一些,孩子又长高了一些,老婆躲在孩子后边抹眼泪,家里你的茶缸还摆在老位置,你怎么办,男人,你怎么办?是躲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过穷日子,还是出来痛痛快快地淌自己的汗,挣自己的钱?有时候我操刀上去给工友们帮忙,被羊血崩得满身满脸都是,胳膊和虎口都是酸的,额头和胸口被汗湿透,左手的食指关节被刀刃划开,血一股一股止不住地冒,那时候我手抓着刀柄一刀扎进肉案子里,头垂下去淌着汗喘着粗气,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里,血液像要冲出血管壁一样有力地跳动,嗓子干着一口一口咽唾沫,手指流血流到麻木,我想,哈哈,对,他妈的,这才是男的活,转过去我戴上手套,跟大哥说:放着我来!干!大哥也哈哈大笑。
是吧,你说是吧。你坐在办公室里抓着笔,我站在这里握着刀,我看你是个实在兄弟,想交你这个朋友。
可能悲天悯人的我不适合这里,而我又时常被这里感触和感动,于是我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寻找不同的生命意义,寻找那个丢了的自己吧。
感触在于,一副副鲜活的肉体,在几个小时之内在这里魂归升天,感触生命之轻。但我想可能生命是灵魂的枷锁,生命停止了,灵魂便自由了吧。可羊也是哺乳动物,和你我一样,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抛掉疼痛,它也有许多割舍不下吧?我常站在一排倒挂的羊腔子面前凝视,看着他们剔骨工哥三个,倒握着尖刀,自上而下,顺着羊的后脊梁,深划两刀至后颈,将羊肉从后背一分为二。每到此时,我都深深觉得后背一凉,隐隐作痛,我想,保护在体外的皮肉是什么,竟在冷刀面前如此脆弱。我看着他们兄弟三人专心致志地干活,尖刀顺着肌肉的纹路游走,我的肉体跟着刀刃一阵阵刺痛,右肩、肋骨、大腿、后背......完整的半扇羊肉随即像衣服一样被他们剥下,铁钩上只剩下一条带着肋骨和尾骨的脊椎,地下好像也只站着一个没有皮肉保护的我,冒着热气的白骨赤裸裸地暴露在人的眼前。周遭的一切像被一阵大风吹走了,四下都是旷野和黄沙,只剩下我和倒挂的白骨对话,我想问它,你有什么不舍吗,话到嘴边又咽下,分不清问的是它,还是自己。
灵魂的枷锁解开了,自由了,便快乐了吗?生命似这般脆弱,我们是不是该坚强些。
这个厂区不过上百工人,每天有三到五百只羔羊被做成产品,倒挂的轨道上密密麻麻的肉体,不像是躲在皮囊之中的你我吗?我们早起,吃饭,坐车,上班,忙碌到中午,吃饭,喝水,睡觉,醒来,工作,下班,坐车,给亲友打个电话,打发打发忙碌带来的孤独,然后回家,吃饭,睡觉,做梦,周而复始。羊醒来,出门吃草,喝水,走累了一群一起趴下睡睡,吹吹风,醒来随着队伍回牧民家的羊圈,周,而复始。
感动在于,整天劳作在这里的人们,有怨言,有欢笑,有沉默,有坚韧,这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承载着生命的重量。
第二章 母性的光辉
劳作的一天是最真实的,周身的酸痛,手上的刀疤,时时刻刻在下班后的神经里跳动,提醒着人们坐下来歇一歇。
此时正是春节前,在这个物质充盈的时代,羊肉是寻常百姓家、达官显贵家再平常不过的食物,也是走亲访友常见的礼品,家庭聚会常见的菜肴,每年到这个时节,车间里总要更忙一些,加班加点生产订单。冬季的内蒙古是不友好的,路过的风带着寒冰的温度,像能斩人魂魄的刀子,把人们的脸上削出一片片高原红。但这个时节老板是高兴的,借着室外极寒的低温,车间里成了天然的低温冷库,新鲜的羊肉在这样的温度里加工,两整天也不会变质,不需要开冷风降温,比夏季节约了一大笔工业用电。而我和工友们却不那么好过了。工作服里套着左一层棉马甲,右一层薄羽绒,腿上套着一层又一层保暖内衣。女人们怕凉,靴子里套着两三层棉袜,再套一层毛毡袜,放眼看去,大姐们平均不到一米六的身高,都穿着四十七八号的大靴子。乍一看去,高大的男人们体态倒还算和谐,女人们穿得却一个比一个体态圆润,就连夏季身材娇小的小姐姐此时也成了一个站起来的胖海豹。
沈姐是女人中的一个例外。她身高一米七五,身材宽阔魁梧,扁平的脸庞,身躯里藏着一个小女人的心,站在车间里数一数,男人们没有几个比她身材健壮的,但她却是最容易哭的一个。内蒙持家的女人们,毫不逊色于男人,拿起活来干,一点没有矫情,你往建筑工地上去看,男人们爬梯子上房顶干技术工,穿电线,砌砖瓦。女人们扎着围巾纱巾,搬木板、扛水泥、推砖车,全是大力气活,这种活计,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也要抖三抖,干一会也会被这帮大姐大姨们笑话半天。这样的女人们,吵起架来也绝不逊色,大姐我今天看你不顺眼,那么来吧吵一架吧!拍桌子喊着叫着一个不让一个,有时候她们因为干活的事吵起来,两个人张开嘴我完全插不上话,女人们吵起架来嘴比脑子还赶趟,我看着她们的嘴,感觉黄泉底下的三千弱水都被震起了波浪。但沈姐不是,她有时候吵着吵着,自己两眼里倒泛出泪花了,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本宝宝。
女人们出来干活,为的都是家,管她冻得鼻涕直流,管她刀碰了手流血不止,管她加班加点十几小时,再苦再累,嘴上叨叨着,手里的活却不停。沈姐四十出头,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你看她干起活来,嘿,真对得起那身体格子,育肥的羊半扇羊肉动辄几十公斤,日均五百羊的产量,一千扇羊肉要经她手过,扯过来,扔过去,她本来就不常说话,更很少说累。说起她那个十一岁的儿子,隔着口罩都能看见她的脸笑开了花。
有一天我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处理羊尾骨,闲聊起来,她跟我说:
“小张儿,你这文化人儿,我问你个事儿。”
我来了兴趣,我说:“你说吧!”
“你说他们外果人(方言发音,外国人)都不喜欢十三号儿,咋回事儿。”
我吃了好大一惊,看了一眼这个鱼尾纹比眼睛还长的女人,然后隔着口罩放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啊?哎呀,哎,咋回事来,哎呀哈...你看我这放在嘴边说不出来...好像是那个,咋回事儿来?不是,你咋还想起来问这个来啦?”
我的惊诧并不奇怪,在我们这个小城镇里,西餐厅里卖的都是冷冻牛排和本土发面披萨饼,十万人住的地方外国人不超过10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路上碰见一次白种人,大多数人都要给他五次以上的回眸,好像在自家煤屋子里看见了白孔雀,她这是经历了什么,想起来这么个话题?
“昨天我去开家长会,我儿子他们老师单独跟我说话儿时候说,你们这孩子跟别人孩子不一样,知识面儿特别广,人家别人孩子天天玩儿游戏打打闹闹的,你们儿子还知道外国人忌讳13号儿这个事儿呢。”
我看着她手里一边掰着羊尾巴,一边跟我眉开眼笑的说话,她说得心花怒放,我看着她的眼睛里却湿润了起来...
夏季炎热短暂,冬季极寒漫长,暴风雪每年都会封堵道路,在气候恶劣的内蒙古,却顽强地生活着一群内蒙人,他们在这里世代传承和发展,如果你要问,内蒙人为啥能在这样极端的气候环境下生存,我要告诉你,因为他们都有内蒙人的母亲。
在这样荒凉辽阔的土地上,人们的生活辛苦而寂寥,尤其在极寒的冬季,太阳给大地带不来一点温暖的希望,寒风能穿透肉体,直击灵魂,让人不能平静。在这样萧瑟的天底下,情感成为支撑人生命的血流,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血液在酒杯里,在奶茶锅里,在开水壶里流淌,人们在谈笑间将自身的血液互相渗透,纠缠,融合,浇筑出铁一般的兄弟情怀,更有斩不断说不完流不尽还不清的父母之爱。
母亲,额吉。内蒙人的母亲,走在外面像沈姐一样利落能干,回到家里却又忘记了疲惫和寒冷,围着自己的儿女转起来不停,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