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走,我先后翻越了伏牛山和秦岭山脉,看到属于大自然的美景和生命力。
白天的时候,我渴望着出发在路上,享受那一份属于一个人的美景和孤独,似乎觉得那才是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天色一晚,终归无法不感到寂寞和恐惧,并渴望着到达有人居住的城市,哪怕是有一户人家的地方——聚居久了,现代人终究无法摆脱对于孤独的恐惧,特别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
同人群汇聚在一起——聚在一起购物,聚在一起狂欢,聚在一起吃饭,聚在一起居住——才是流行的生活方式。即便我们自己心中渴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这样的渴望属于远古时代的记忆和冲动,充满着不安定和未知感。生活在文明社会的我们,很少有人具备那样毅然决然勇气和毅力,去脱离群体,独自生活。所以像陶渊明和梭罗这样的人物,才会成为时代的传奇,被后人所敬仰,我们并非熟知他们的生平,不过是在祭奠本该属于自己的一份情怀!
从城郊走进城区,街边路灯渐渐多起来,路两旁的人家也多了起来。到达石泉县城的时候,天色已晚,我还空着肚子。
又饿又累,我慵懒地蹬着车子,漫无目的游走在这座城市,希望找到一个吃饭住宿的地方。突然,一阵警笛声响,一辆警车从后面超到了我的前面,并用喊话器喊着“骑车的,骑车的,减速,靠边停车,靠边停车”。
老实说,这种场景在美国大片里面经常看到,但我从没有想过会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发生,更没有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当警笛响起,喊话器响起的时候,我身边所有的路人都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仿佛我是一个怪模样的人。事实也是如此,赶了一天路的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脚蹬一辆自行车,车后座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此时行走在我身边的都是晚饭过后出来散步、闲逛、购物的人群。当我穿行这些衣着光鲜的人群当中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外星跑来的不速之客,与这座文明城市格格不入。
他们都看着我的时候,仿佛是这样的场景,一名台下的观众突然被主持人点名,要求登上舞台,为大家带来节目表演。措手不及的我,赶紧停下车子,叉坐在车横梁上站好。周围的人群就好像台下的观众,瞪大了眼睛,等待我的节目表演。
警车停下,四五名警察从车上下来,他们统一着警服,全副武装,身上带有配枪、警棍、甩棍、手铐、对讲机等,仿佛立马要投入战斗中去。
当时的情境下,自己虽不是贼,但多少有一些紧张和恐惧——我不过想吃一碗面,住一家店,用不上这么大的排场。
“你好,请下车!”一名警察站在了我面前。
我从车上下来,停好车子。
另外一名警官给我敬了一个礼,“您好,你现在站的地方是陕西省安康市石泉县,我是石泉县巡逻队的队长,这是我的警官证,我们要对你进行例行盘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哦,我配合。”
“你从哪里来的?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河南洛阳。这是我的身份证”我掏出身份证递给了阿Sir。
“洛阳的?要到哪里去?”警官把我的身份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好像要从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要去昆明,我有几个朋友在昆明,让我骑车过去玩。”
“就你一个人?”
“对,就一个人。”
“呵,小伙子胆子还挺大的。骑了多少天了?”
“没几天。”
“包里装的什么东西?”队长示意一名警官去检查我的包。
“没什么,就是帐篷,衣服,鞋子,以及修车用的一些东西。”
警官已经打开了我所有包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掏了出来,并伸手在里面摸了好久。自行车内胎、短袖、袜子、雨披、内裤、鞋子等就被狼藉地放了一地。
“没什么。”警官告诉队长。队长把身份证还给我。
“今晚不赶路了吧?”
“嗯,今晚就到这里。还没吃饭呢,我刚才是要找吃饭的地方,您不就——”我尴尬一笑。
“赶紧去找个地方吃饭,吃完了就赶紧找地方睡觉。记住,遵纪守法!”队长的表情已不再严肃。
“是!我是良民一个,一路上都遵纪守法。”我也调皮起来,给队长敬了一个礼。
“哈哈——我们继续巡逻了,时候不早了,赶紧去吃饭休息吧。如果在城里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我挺佩服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不知道你们整天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你们挺叫人佩服赶紧去把。”队长带着自己人马上了车,继续巡逻。
我重新打包好被阿Sir盘查过的行李,推着自行车到了石泉县的夜市一条街。那晚,我不过想吃一碗面,但是问遍那条街上所有的店,没有一家店做面,即便他们的招牌上都打着“面”字。我知道并不是他们真的没有面,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人,与其招呼我去赚一碗面钱,还不如去招呼另外一帮大吃大喝的人。
我走过街,热闹非常,各色烧烤一应俱全,烤羊肉串、涮牛肚、腰子、烤鱼等什么都有。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川味火锅、各色小吃。每家店门口都坐着成群结队的食客,男男女女,男的光着膀子,饮着啤酒,徒手吃着鸡腿,停下来的时候便抽起手中的香烟;女的则为他们倒着啤酒,低头与身旁的女同胞谈着某些话题,不时哈哈大笑。
“老板,再来一打啤酒!”
“老板,我们的腰子怎么还没上呢?”
“来喽,你要的十串羊肉——还有您的啤酒。”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的鱼正烤着呢,马上就好!”
“今天高兴,明天又不上班,多喝两杯没事!这点酒,开车一点问题都没有。”
“来,来,来,干了!庆祝一下。”
好一派盛世景象!
不知为何,置身于那时的繁华之中,我竟然感到陌生和光怪陆离。我不知道人群在高兴什么,不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热闹。我知道,我所看到的也曾是我的模样,也将是我未来的模样。但是那晚,我独自一人推着一辆陪我翻山越岭的美利达穿梭在人群中时,竟对这群人产生了极度的反感和厌恶。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口气,我从未像那晚那样在陌生人身上看到我自己。我知道他们身上的“我”也在看着穿行在他们之间的单车小伙子,我们相视一笑,停留片刻,便都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能看清自己的时候不多,如果碰到了,请多看自己几眼!
“哈——又见面了!”刚才盘问我的队长巡逻到了这里,“吃饭了吗?”
“没有,我想吃碗面,但是这里卖的好像都是烧烤,虽然都写着面,但好像都不做。”
“跟我来!”
阿Sir带我走到一家烧烤摊前,吩咐了老板一声,“给他做份面”。
然后,阿Sir跟我道别,“你在这里慢慢吃,我们要去巡逻了。吃完早点休息,注意安全,明天一路顺风!”
我又给阿Sir敬了一个礼,我们相视一笑,就此告别。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面就摆到了我的面前。
吃过饭,我又穿梭在县城的街道上,为了寻一处住宿地,没想到又碰到了阿Sir。
“哈哈。又是你啊小伙子,吃过饭了吧,有地方住没有?”
“吃过了,不过不知道哪里住宿便宜?”
“往那边走,车站在那边儿,好多旅社,价格都不贵。”阿Sir边说边伸手指了指。
“好的——谢谢您了队长,谢谢您的关照!”
“不用谢的,出门在外不容易,谁让我们是人民警察呢。还是那句话,注意安全,明天一路顺风,赶紧找地方休息去吧。这回真再见了啊!”
那晚在阿Sir所指的方向上,我找到了一家住宿的旅店。旅店老板是一个年过50的老伯,个头不高,戴一副度数极高、镜片极厚的眼睛。老伯说话速度略慢,而且反应有些迟钝和重复,近乎是迂。
他走出来帮我推车子,“小伙子,我来帮你。”
“没事的,我自己来,你不用推!”
结果老伯竟然推开我,一个人把自行车推到了屋里。
这是一家面积狭小的旅店,登记室破旧不堪。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登记册,由于视力不佳,他把双眼贴近了册子,一页一看,一页一翻。
“把身份证拿出来——我要登记一下。”
“多少钱一晚?”
“40块一晚,本来是50的,但是看你是骑车来的,就便宜你十块吧小伙子。”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我真的没有多少钱。你看我这也是骑自行车出来的,前两天都是睡在外面的,我都带着帐篷的。”
他抬起头,扶一扶那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哎呀,好吧,那就再便宜一些吧,30块你看怎么样?反正不能再便宜的,我这里住过好多你这样的人,都是40块,但是既然你说出来了,我就再给你便宜一些吧!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讲的!我也是知道你的不容易的,这么晚了才到这里,就收你30,但是你也不要再讲价了。我们这里还能洗澡的,赶了一天路,洗洗澡最好了。你再讲价就不好了。”
老实说,看着他迟钝地翻着登记册,又迟缓地说着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语,我都感到焦急,想一把拿过登记册,帮他翻到今天那一页。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心想他这么大年纪了,还来做老板,多少有一些不合适,况且他说话又是如此迟缓,遇上心急的年轻人,还要与他吵起来呢。“30就30吧,说实话,您这里可真不怎么样。”
“哎呀,年轻人,在外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哪还有30块住大宾馆的道理呢!你的自行车是放在登记台这儿呢,还是你要放到屋里?放在我这里很安全的,往屋里放不容易。”
看着他略显老年痴呆症状的模样,我真心不愿意将自行车交给他保管,尽管我知道他这里很安全。“我还是推到屋里去吧,取东西方便。”
狭窄逼仄的走廊只容得下推一辆自行车过去,而我的房间其实就是楼梯下面的一间小屋,阴暗狭小,还有潮湿发霉的味道。当我把自行车推进去,屋里就没有站脚的地儿了,我只能坐在床上。
我从小屋内挤出去,走出旅店,站在门口抽烟。
他蹒跚地走出来,“准备去哪里呀你?”
透过啤酒瓶底,看着他那由于高度近视而紧眯在一起的眼睛,以及不甚灵便的动作,恍如隔世一般,我真的没有多少与他交谈的兴致,随口说了一句,“随便走走”,便接着抽着手中的香烟。
“怎么能随便走走呢,总会有一个目的地吧?没有目的地,你会迷路的呀,再说——”
“我去昆明”。没等他说下一句话,我抢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想草草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
“昆明好远的,你是一个人吗?”他又接着问了起来。
“是的。”我扔掉手中的烟头,转身想走回去店里。
“不错,有我当年的气概。”他也跟我走了回来。
最开始,我只觉得他是一个老之将至的老年人,岁月让他变得迟钝和迂。但他这么一说,我有所好奇,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笑咪咪的,一副开心的样子。我心想,看他这一副矮小、迟钝的模样,当年也不会有什么气概。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独自一人走了好远的路。”
“是吗?”
“你骑的车是叫山地车吧。我那时候没怎么见过这种自行车,我骑的摩托。从上海出发,我独自一人骑着一辆木兰摩托车从上海回到了这里。那时候木兰也是好车。那时候我像你一样,年轻气盛,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语调明显高了起来,而且也不再那么迟缓。我看着面前这个如此普通的老者,对他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之前对他所有的印象开始崩塌。
“你说你要去昆明,我才不信呢!我看你呀,是在骗我,你肯定不是去昆明,而是要去拉萨。对不对,小伙子?”
仿佛被看穿了一般,我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我见到过不少像你这样的人呢——我看的出来,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我看的出来的,你骗不了我的。我当年也有这股劲儿,我也去过拉萨的。”
老伯讲到这里时,语速明显快了起来,仿佛回到了他的年轻时代。
“您也去过拉萨?”
“是啊,去拉萨不是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发明的,我那时就有人去拉萨了,你们现在是骑山地自行车,我那会儿是骑自己的木兰摩托车。我从上海回来后,就去了拉萨。
我是从成都出发的,那时候路不像现在的水泥、柏油路这么好。不过,刚从四川出发小木兰还是可以的跑得了的。虽然也有坏的时候,但是我自己会修理,我带的有修理工具。但是走着走着就不行了,越往西走,摩托车越不行。结果,他妈的,到了西藏那边,我的木兰缺氧气,打不着火,突突突的就是跑不动。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回来了。我本可以把木兰卖了坐车去的,但是那辆木兰是陪我从上海回来的,我舍不得卖,就又骑着它回来了,心想自己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怕,什么下雨塌方,忍饥挨饿,我都没怕过,晚上也是一个人走,饿了就到有人家的地方要点吃的,要点水,继续走,我是决心要到拉萨的。结果,哈——我都没什么,小木兰竟然有高原反应——哈,他妈的,我行,它不行,操他妈的,最后拉萨也没去成。”
他兴奋了起来,多少有一些手舞足蹈的样子。
“你的自行车肯定不会缺氧,不过不知道你会不会缺氧——哈,你要是缺氧了,它行你不行,也去不了拉萨的。”
“他妈的——要是以后我还有机会去拉萨,一定要买一辆好的摩托车,不会缺氧的摩托车,哈——他妈的,现在好多人骑着好几万的摩托车去拉萨的,比我的小木兰好多了。他妈的,现在再给我一辆摩托车,就怕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行我不行了——”
他不再说话,情绪也平静了下来。我俩沉默,谁也不再开口。
许久,他说,小伙子,跟你说了这么多话,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你赶紧回去洗个澡休息吧。
我默默离开,走过狭窄的走廊,进到狭小的房间,躺在床上,脑海中竭力还原着当年老伯一人穿行在川藏线上的模样,崎岖道路,风雨颠簸,孤独恐惧——
“我行,它不行;它行,我不行!”
这是那一晚我,我深刻记下的老伯的话语。
第二天一早,老伯早早叫我起床,并帮我把车子推到外面。他的话语和动作依旧是典型的老之将至,迟钝缓慢。临走时,老人送我出门,跟我道别:
“小伙子,路上不要怕,我曾经也走在那条路上,路上也有我的足迹,我会祝福你的。我恐怕是没有机会,你是有机会的,如果你到了拉萨,代我向他问好!祝你一路平安!”
车子走过,留下印记;岁月走过,留下沧桑;勇者走过,留下传说。
老人的问候晚了几十年,但终究是送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