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疲惫不堪的清晨,我说,分开吧。月亮先生点点头。
类似这种彼此一拍即合的事件,一如过去的这些年,我们在太多方面保持着最惊人的一致和最大程度的默契。
父母。事业。朋友。性,和爱情。
源于中国女人惯有的矜持和含蓄,我把最重要的两项指标排在了末尾。它们隐秘而重要,是你永远无法让他人来感同身受的一种东西。你们的潮起潮落,抵死缠绵,成了一条专属的无需特定介质的基因记忆。
所有的向日葵整齐划一的待在高岗上,洼地里,朝着阳光的方向而作而息,开花结籽。谷底的那朵向日葵偏偏从血肉里生出一双脚来,重新开始行走,即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沿途鲜血淋漓。
风和树瞠目结舌,由始至终对这段深陷和逃离表示怀疑,只有凤凰花郑重的接过蜉蝣的尸体,她们跟向日葵小姐说,祝你一切顺利!
无人能预知并提前阻止一场天灾人祸的来临,包括失踪、意外罹难、无法治愈的病疾,以及一段缘份的终结。
该来的,都会来,躲不开。
曾经我说,惟愿此生只若烟火一刹。所以,我希望时光能倒回去,回到当初他们遇见的那个黄昏。
她没有穿那条紫色碎花的流苏裙子,没有穿那双小小的白色靴子,她的朋友没有如约而至,她失望的转身离开。
他匆匆赶回营地,没有看见那棵老榕树和树下安静的她,或者看见了也没有掉转头回来。
他会好好的,回他的北方,娶那个美若白桦的姑娘。偶尔在雪野星空的尽头,想起南方的种种。她也会如自己所说,此生灿若烟火一刹。
可是,谁都回不去了,不是吗?
“嗨!乖小孩,讲故事的时间到了。”月亮先生泡了一壶滚沸的绿茶过来。我们不再上床,我们坐在地毯上。
我皱起眉,那些故事像肉刺,不定期在肌体里游离,隐隐作痛。
做乖小孩的感觉一点都不好,这是真的。
七岁那年夏天,我决定改弦易张,做一个像常喜华那样的坏小孩。
别人家的小孩七岁念一年级,我七岁的时候,已经混到了三年级。一整班齐刷刷的半大孩子,不得不拖着我这么个又矮又笨的小东西集体前行,就像拖着一条多余的,藏不住的尾巴,换了谁谁都不会高兴。
我很知趣,除了考试不得不排在第一,其他时间,就躲进学校图书室的书堆里,尽量不惹他们心烦生气。
常喜华是二年级下学期才转到我们学校来的城里小孩,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到了他,那么多人里面,他就非得跟我过不去。
每节课后,但凡我去厕所,他一准儿猫在长廊的某根柱子后面堵我。伸腿绊倒我,扯我的辫子和被他冷不丁的掀开裙子。
通往厕所的那条走廊是长长的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噩梦。我不喝水,不去厕所,憋得嘴唇青紫。老师总以为我病了,让我去找我妈。
我不找她。一溜烟上完厕所,就跑去操场溜达。操场的东南角是片竹林,一些金银花藤纠缠不清,栀子花也因为季节的原因花瓣残缺不齐。
竹子低矮,稀疏柔韧。夏天的草丛无所顾忌,一株瘦弱的向日葵孤独的站在野地里。没有那个叫“常喜华”的小孩,空气和蒲公英都很干净。
临近暑假的时候,常喜华又把我堵在了走廊里。
这次他没有扯我的辫子,他只是揪住我的脸,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吗?你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考第一名也没有用,将来都要被男人××的。
他的话像一道炸雷在我头顶訇然爆开。
憋得太久的尿液终于无处可逃,顺着裤腿淌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穿着湿嗒嗒的裤子,呆若木鸡,站在一滩尿水上面。
常喜华松开手,老鼠一样若无其事的溜掉。
第一句话,我知道那是脏话,是隔壁刘婶翻来覆去诅咒别人的话。
第二句话,我瞬间懂了。
班上的同学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一条令大家颜面扫地的小尾巴遭受任何羞辱,对他们来说,都是活该和自找的。
没有人停下来指责他,或是帮我说句话。我咬着牙握紧拳头,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跟这个恶毒的坏小孩做个了断。
冲开人群,我朝常喜华的影子扑过去,他回过头,一脸惊讶。凶狠绝望的小兽一口咬住他的肩膀,他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云霄。
这个让我惶惶不可终日,以为永不可战胜的常喜华,哭得像个傻逼。
他的血在我嘴里漾开,一股醇厚腥涩的味道。整整一年,因恐惧收缩成一团的毛孔,在这场血雨的灌溉里,变得汁液饱满,朵朵花开。(若干年后,我在广州某酒吧喝到一款叫“血色玛丽”的鸡尾酒,笑出了眼泪。)
所有人吓呆了。他们喊来了老师,校长,还有我妈,我拒绝协商,也拒绝松口。我们像一对连体婴儿,生死与共。
七岁对战十岁,且一战成名。常喜华转学,这个名字彻底消失。
我曾是懦弱天使,却从此背负恶魔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