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篾匠的手艺是从爷爷的爷爷那里传下来的。陈阿公今年七十三岁,手指关节粗大如竹节,掌心布满厚茧,却能像变戏法一样把一根青竹劈成细如发丝的篾条。他的小院里永远堆着新砍的毛竹,空气中飘着竹子的清香。
"阿公,给我编个新簸箕呗!"村头的王婶挎着个破篮子进来,"旧的这个底都漏了。"
陈阿公头也不抬,手里的篾刀在竹筒上轻轻一划,"咔嚓"一声,竹筒应声裂成匀称的八瓣。"放着吧,后晌来拿。"
王婶放下两个鸡蛋和一把青菜,这是村里人惯常的谢礼。陈阿公从不收钱,谁家需要竹器,带点自家产的吃食来换就是。
太阳西斜时,陈阿公的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三个簸箕、两个竹筛和一个鱼篓。他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编出来的竹器用上十年都不会散架。可这些年来,找他做活的人越来越少了。
"现在谁还用这些老古董?"儿子陈建军去年回来时说,"镇上超市十块钱一个塑料筐,又轻便又耐用。"儿子在城里开了家装修公司,开着小轿车回来,后备箱里塞满了塑料制品,非要换掉老父亲用了半辈子的竹家具。
陈阿公一样没换。他摸着饭桌上被磨得发亮的竹纹,那是母亲当年陪嫁的桌子;墙角的摇篮是孙子小时候睡过的;就连鸡笼都是老伴生前最得意的作品。这些竹器上刻着这个家的历史,哪是轻飘飘的塑料能替代的?
这天傍晚,陈阿公正准备收工,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相机,手腕上戴着串木珠子。
"老先生,您就是陈篾匠吧?"年轻人掏出名片,"我是'自然家'设计师林陌,专程来拜访您。"
陈阿公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没接名片。"啥事?"
"我在城里看过您编的竹器,太震撼了!"林陌眼睛发亮,"我想跟您合作,把您的作品推向高端市场。"
原来这年轻人开了家主打"非遗手作"的网店,专门卖传统工艺品。他拍着胸脯保证,陈阿公的竹器在他那儿能卖上千元一件。
"您看这个,"林陌掏出手机展示,"日本大师编的竹篮,卖两万八!您的手艺不比他们差。"
陈阿公眯着眼看了看,摇摇头:"我编的是给人用的,不是给人看的。"
林陌不死心,连着三天往村里跑。他带来合同,承诺给陈阿公分成,还说能帮他申请"非遗传承人"。最后一天,他甚至开出了十万块钱的价码,要买断陈阿公的所有作品。
"十万块够您在城里买套房了,"林陌说,"您儿子不是也在城里吗?正好搬去享福。"
陈阿公蹲在院子里劈竹子,篾刀起落如飞。"后生,你知道我为啥只收鸡蛋青菜不收钱吗?"
林陌一愣。
"我爷爷说过,篾匠的手艺是长在日子里的。"陈阿公拿起一根篾条,轻轻一抖,发出清脆的响声,"谁家媳妇坐月子,得有个结实的摇篮;谁家收稻谷,得有个大筛子;谁家娃儿上学,得有个书包...这些物件得跟着人过日子,不是摆在玻璃柜里看的。"
林陌皱起眉头:"可您的手艺没人继承,太可惜了!"
确实可惜。陈阿公的孙子在城里读大学,连竹子都没摸过;村里年轻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嫌这活又累又不挣钱。这门传了五代的手艺,眼看就要断在他手里。
"您就当是为了传承文化,"林陌还在劝,"您想想,要是手艺失传了..."
"哗啦"一声,陈阿公手里的篾条散了一地。他慢慢直起腰,望向院角那堆老伴生前编的竹器,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
第二天一早,村里出了件新鲜事。陈阿公把家里的竹椅竹桌都搬到了村口老榕树下,还挂了个牌子:"免费教编竹器"。
最先来的是村长的傻儿子阿福。阿福二十多岁,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说话不利索,但手特别巧。他蹲在陈阿公身边,看得目不转睛。
"想学?"陈阿公问。
阿福使劲点头,口水都流出来了。
陈阿公把篾刀递给他:"先学劈竹。"
就这样,陈阿公收了第一个徒弟。接着是留守妇女刘嫂,她想学编篮子卖点钱贴补家用;然后是辍学在家的小伙子阿强...不到半个月,老榕树下天天围着一群人,竹屑飞舞,笑声不断。
林陌又来了。他看到这场景,急得直跺脚:"老先生,您这是干什么?这些人都不是专业学工艺的,会拉低您作品的档次!"
陈阿公正在教阿福编鸡笼,头也不抬:"后生,你知道竹子为啥能活百年吗?"
林陌摇头。
"因为它的根扎得深。"陈阿公指着远处山坡上的竹林,"你看那竹子,一茬接一茬地长。我这手艺啊,也得像竹子一样,长在土里,活在人家里。"
林陌悻悻地走了,临走前嘟囔着"暴殄天物"。
转眼到了重阳节。村里办了场"竹艺大赛",陈阿公的徒弟们个个拿出看家本领。阿福编的鱼篓得了头奖,刘嫂的菜篮卖了五十块钱,就连八十岁的李奶奶都编了副竹筷子参赛。
陈阿公坐在评委席上,笑得合不拢嘴。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
"爸,听说您拒绝了十万块钱?"儿子在电话那头大喊,"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陈阿公没说话,把手机递给身边的阿福。阿福结结巴巴地说:"师、师父说...竹、竹子要成林..."
儿子气得挂了电话。可没过多久,一辆小轿车开进了村。陈建军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说是要"看看老爷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小孙子一下车就跑到爷爷身边,摸着那些竹器不肯撒手。"爷爷,这个能教我编吗?"他举起一个精巧的竹蚂蚱。
陈阿公摸摸孙子的头,递给他一根篾条:"来,爷爷教你。"
陈建军站在一旁,看着儿子专注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父亲脚边学手艺的。那时他觉得这活计又土又累,发誓要走出大山。如今他在城里有了房子车子,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爸,"陈建军蹲下身,拿起一根篾条,"这...这怎么劈来着?"
陈阿公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竹子的年轮:"手腕要活,力道要匀..."
夕阳西下,老榕树的影子越拉越长。陈阿公看着满地的竹器和忙碌的人们,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的话:"篾匠的手艺不在手上,在日子里。"
如今这日子,又活过来了。
林陌后来又来过一次,带着摄像机要拍纪录片。陈阿公照样教他的徒弟,没多理会。倒是阿福,举着自己编的竹篮非要上镜,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能装...装十个鸡蛋!"
那天晚上,陈阿公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根竹子,在山坡上迎风摇曳。脚下是密密麻麻的竹鞭,新的竹笋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