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惊雷
朝阳集团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妻子和儿子又接到了广东来了。
广东的暑热正随着雨季的到来而变得黏稠潮湿，而在千里之外的云南，肖金花的老家，山间的雾气却依旧带着一丝沁人的凉意。
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更慢一些，但也更滞重，带着某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肖南比姐姐肖金花小一岁，刚从省城一所三流大专的财会专业毕业。
他继承了肖家姐弟标志性的好皮囊，个子高挑，眉眼也算周正，只是眼神里总带着点飘忽不定和急于求成的焦躁，少了其姐那份山泉般的清澈与坚韧。
揣着一纸含金量不高的专科文凭，他在昆明奔波了两个月，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也因为他眼高手低、缺乏实践经验而不了了之。
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乡小镇，他整日无所事事，不是窝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和镇上的几个闲散青年凑在一起喝酒吹牛，抱怨时运不济，怀才不遇。
父母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里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将更多的期望，隐晦地寄托在远在广东打工、每月准时寄钱回来的女儿身上。
“姐也真是的，在外面打工，也不知道帮我打听打听门路。”肖南灌了一口廉价的啤酒，对母亲抱怨，“她一个女孩子，能在外面混出什么名堂？还不如早点回来，找个靠谱的人家嫁了，也能帮衬帮衬家里。”
母亲叹口气：“你姐也不容易，她那边……听说跟一个湖南伢子处对象呢。”
“处对象？”肖南嗤笑一声，不以为然，“打工仔找打工妹，能有什么出息？还不是穷对付。”他完全没想过，也不敢想，姐姐口中的“湖南伢子”，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这晚，肖南又和几个朋友在小酒馆喝得半醉。
席间，一个在镇上消息灵通的家伙带着几分神秘对他说：“南哥，听说你姐在广东那边，可不是简单打工啊。”
肖南醉眼惺忪：“能有多不简单？”
“我有个表哥也在那边，说好像看见你姐……跟个老板模样的人挺亲近，好像还……住一起了？”那人挤眉弄眼，话没说透，但意思不言而喻。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肖南被酒精麻痹的神经。
老板？姐姐跟了个老板？一股混杂着惊愕、嫉妒和狂喜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惊愕的是姐姐竟有如此“际遇”；嫉妒的是凭什么好事都让她碰上；狂喜的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他这个“小舅子”，岂不是一步登天有了靠山？
他立刻酒醒了大半，详细追问，奈何对方也只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只知道是个搞工程的“陈老板”，具体做什么，多大身家，一概不知。
但这已经足够了。在肖南的脑海里，已经自动勾勒出一幅姐姐傍上大款、穿金戴银、却对家里隐瞒实情的画面。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不然姐姐怎么每次打电话都只说工作忙，很少提那个“湖南对象”的具体情况？寄回来的钱虽然比一般打工妹多，但若真跟了老板，那岂不是九牛一毛？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必须把姐姐叫回来！只要姐姐回来，那个“陈老板”还能跑了不成？到时候，自己的工作、家里的光景，还不都是姐姐一句话的事？
他完全没考虑过姐姐的意愿和感情，在他以及他身后那个家庭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女儿（姐姐）的资源，天然就应该为儿子（弟弟）和原生家庭服务。
回到家，他立刻找到父亲肖广远，添油加醋地将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重点强调姐姐可能“跟了有钱老板”却对家里隐瞒，这是不孝，是外心，必须让她回来“说清楚”。
肖广远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明灭不定。
女儿能找个有钱人，他内心是乐见的，这意味着一笔可观的彩礼，意味着儿子未来的倚仗。
但女儿瞒着家里，这让他作为父亲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也让他心里不踏实。最终，对儿子前程的考量压倒了对女儿意愿的尊重。
“你看着办吧，”肖广远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把你姐叫回来问问也好。”
得到了父亲的默许，肖南立刻行动起来。
他深知直接说“家里给你找了更好的对象”或者“你弟弟需要你帮忙”未必能叫回姐姐，必须有一个让她无法拒绝、必须立刻回来的理由。
于是，那封如同惊雷的电报，穿越千山万水，被送到了正在广东出租屋里，怀着无比甜蜜和期待，等待着陈朝阳下班归来商量孩子未来的肖金花手中。
电报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锤：
“父病危，速归。肖南。”
……
广东，出租屋。
肖金花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电报纸，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魂魄，脸色惨白如纸，手指冰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父亲病危？那个虽然沉默寡言、却如山一般支撑着家庭的父亲，病危了？
巨大的恐慌和担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
“怎么了？金花？”陈朝阳推门进来，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肖金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胳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朝阳……我爸……我爸病危……电报……我要回去，我要马上回去！”
陈朝阳接过电报，看了一眼，眉头紧紧锁住。他比肖金花更冷静些，直觉感到一丝不对劲。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关口？但他看着肖金花悲痛欲绝、六神无主的样子，任何质疑的话都说不出口。那是她的父亲，血脉相连。
“别急，别怕。”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后背，“我陪你一起回去。”
“不，不行！”肖金花猛地抬头，“厂里……公司里都离不开你。而且，你这边的麻烦还没彻底解决（指之前的黑社会威胁），你不能走。我一个人回去就行，我回去看看，也许……也许没那么严重……”她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陈朝阳沉默了。他知道肖金花说得有道理，征地和新项目正在关键期，叶强虽然能干，但很多关系还需要他亲自出面。
而且，他潜意识里，也确实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肖金花的家人，尤其是在自己事业未臻圆满、对方家庭可能并不看好的情况下。
“那……我帮你买票，多带些钱回去。”他最终妥协了，只能从物质上给予最大的支持。
他将身上所有的现金，又立刻去银行取了一大笔钱，塞进肖金花的行李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把伯父治好。”
他千叮万嘱，心中那份不安却越来越浓。
站台送别，气氛凝重而伤感。
肖金花抱着刚刚会咿呀学语、对远行充满好奇的儿子陈志翔，泪眼婆娑。
陈朝阳看着妻儿，一种生离死别般的痛楚攫住了他的心。
“到了就打电话报平安。”
“照顾好自己和志翔。”
“我很快回来……”
火车汽笛长鸣，如同一声悲怆的叹息，缓缓启动，载着毫不知情的肖金花和她幼小的儿子，驶向了那个精心编织的、名为“亲情”的陷阱，也驶向了命运残酷的转折点。
肖金花擦干眼泪，望着陈朝阳和儿子，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茫然。
车窗外，陈朝阳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她并不知道，家乡等待她的，并非病榻前尽孝的考验，而是一场足以撕裂她所有幸福与希望的惊雷风暴。
而这风暴的引信，正是她那个一心只想攀附富贵、却对姐姐真实处境一无所知的亲弟弟——肖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