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进子悠的屋内。从嘉与灵均在此等候多时,却始终不见子悠归来。灵均忍不住蹙眉问道:"大人,看这时辰...今日怕是走不成了?"
从嘉却是一派闲适,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手中茶盏氤氲着袅袅热气。他正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册书卷,闻言头也不抬,只轻笑道:"急什么。"
正说话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人抬眼望去,只见子悠抱着银雪缓步而入。从嘉目光一凝,敏锐地注意到子悠唇边带着一丝伤。他合上书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哟,这是……?莫不是学银雪,也吃了败仗?"
"看在你帮我这一回的份上......"子悠话音突然凝滞,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茶盏边缘划了半圈。他余光扫过正在斟茶的灵均,后者立即会意,将茶具轻轻归拢到朱漆托盘里。
"对了,"灵均起身时衣袂带起一缕沉水香,"羲合前日来信说要来探望,约莫就这两日到。"他走到门边忽又驻足,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你要不要......。"
从嘉手中把玩的玉扳指突然"咔"地磕在檀木案上。他慢慢放下交叠的双腿,方才还含笑的眉眼此刻凝着霜色:"她若愿见我,当年就不会走得那般决绝。"窗外竹影婆娑,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翳。
"说是来看我......"子悠声音渐低,"不过是借道,去瞧瞧思言。"茶盏在他指间转了半圈,盏底磕在案上发出轻响。
"思言"二字一出,从嘉握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出青白。恍惚间,那山崖边呼啸的风声又在耳畔响起,夹杂着婴孩坠落的最后一声呼喊。他盯着茶面浮动的碎叶,忽然想起慕容铮的面容——四岁的小人儿总爱蹦跳着要摘他腰间的玉佩,奶声奶气地唤着"师叔"。若思言还在,如今该是个能教他习武的年纪了。
容若听闻从嘉要随子悠回去,不与她同行,怀中玉麒麟不安地动了动。她轻抚猫儿背脊,想着文夕独自在宫中定是忙得连口吃食都顾不上,便匆匆上了车马赶忙上路。临行时她始终垂着眼帘,连余光都不曾扫过子悠。从嘉与灵均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但见那黄白花的猫儿从她肩头探出脑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子悠知晓她心中对自己积怨已深,此刻却也顾不得解释许多。当夜便收拾了行装,与从嘉、灵均趁着月色启程,马蹄声碎,直奔水月山庄而去。
连赶了两日路程,终于在第二日破晓时分回到水月山庄。晨雾未散,早有仆役候在庄外,忙着牵马卸行李。一个年长些的仆役上前禀报:"主人离庄这几日,有宫中女官来访,说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子悠心中疑惑,随那仆役入庄。从嘉紧随其后,灵均则提着包袱走在最后。晨光熹微中,但见永晔一袭素色便装,静立在水榭凉亭里。三人俱是一怔。
从嘉会意,立即带着灵均与仆役退下安置行李。永晔已在庄中等候多日,此刻见子悠归来,竟是近一年未见。他向前几步,晨光映照下,身形较往日清减了几分,眉宇间却仍精神奕奕。恰逢一缕朝阳穿透云层,洒落在山林之间,为久别重逢的二人镀上一层金边。
"你怎么来了?"子悠终是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晨雾。
永晔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来看看你......"他顿了顿,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我先去了你在天宫的府邸,又寻到五灵山的宅院,结果......。"话音渐低,"方知都已被抄没了。最后才打听到你落脚在此处。"
晨光穿过竹叶,在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二人并肩缓行,脚步声惊起几只早起的山雀。
"我已今非昔比。"子悠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如今不过一介散仙,再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向永晔,"那个婚约......就此作罢吧。反正那些聘礼都归了曹家,你们寻个由头退了便是。"
"为何好不容易见了面,开口便提这个?"永晔眼睫低垂,声音轻得几乎融进晨风里,"我此来......原不是为了这事。"
二人缓步至凉亭落座,仆役见状连忙奉上时令鲜果与清茶。永晔轻抿了一口茶汤,忽道:"曹家也出了变故,我兄长公默……殁了。"
她刻意停顿,目光掠过子悠的面容。只见他指尖一颤,那片捻在指间的枯叶飘然坠地。
"说是在狱中自缢……。"永晔的声音沉了几分,见子悠神色平静:"可我们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子悠沉默不语,只是低头啜饮了一口清茶。茶盏还未放下,忽觉腕间一暖——永晔的手已覆上他搁在案几上的手腕。
"坊间那些传言荒诞不经……。"她指尖微凉,声音却坚定,"我一个字都不信。"
子悠将手腕从她掌心抽离,青瓷茶盏在案几上碰出清脆声响。永晔却不依不饶:"你落难时,我连夜赶回曹府,跪求父亲周旋。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她倾身向前,鬓边碎发扫过茶烟,"公默的事,你可知其中蹊跷?"
子悠的声音轻若飘絮:"不必猜疑......"他垂眸凝视茶汤中自己的倒影,"他死有余辜——就是我亲手了结的。"
永晔只觉心头猛地一坠,耳边嗡鸣骤起。案几之下,她掌心寒光乍现,一柄短刃无声凝成,五指死死扣住刃柄,骨节寸寸发白。
"为......何?"她唇齿间挤出的字句微微发颤。
子悠拂袖起身,衣袂带翻了一盏清茶。茶汤在案上蜿蜒如血:"这般畜生,死不足惜。"他逆光而立,轮廓边缘泛起冷冽的锋芒,"纵使再判我十回牢狱——我照样会送他上路。"
永晔指节泛白,手中茶盏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公默......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她声音破碎,泪水在眼眶中摇摇欲坠,"而你......是我的未婚夫婿......"
她踉跄起身,隐在袖中的利刃贴着腕骨微微发烫。一步步走近子悠身后时,连呼吸都带着颤:"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苦衷?"冰凉的刀刃抵住自己掌心,"还是遭人胁迫于你?求你......告诉我......。"
子悠背对着她,目光始终凝在园中灼灼绽放的海棠上:"逼我?"他轻笑一声,袖中手指微微蜷起,"这世上,无人能逼我做不愿之事,也无人能阻我行必为之事。"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他依然不回头,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日晴好:"我知你恨极了我。若想寻仇,此刻便是良机——你兄长曹公默确死于我手,我认。"
永晔跌跌撞撞跑回到厢房,子悠那句"死不足惜"犹在耳畔轰鸣。她踉跄着倚上雕花窗棂,玉指间寒光乍现——这些年为他藏起的棱角,为他学会的温顺及隐忍,终究没能换来他对公默下手时的半分手软和犹豫。此刻那柄凝着月华的短刃,正抵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
刃尖抵上心口时,她忽然想起公默儿时为她折的纸鸢——原来最该恨的,从来都是这个痴傻的自己。
寒光没入的瞬间,窗外一树海棠正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