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是我童年时代最喜欢、最愿意亲近的人。
她性格开朗,漂亮能干,是大人口中常常夸奖的姑娘;中等身材,齐耳短发、圆圆脸,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她爱漂亮,也会打扮,普通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有模有样;擅长编织,她织出来的毛衣,针脚平整匀称、款式好看,还特别合身,那可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好衣服;她做事情特别利索,绝不拖泥带水,完成得又快又好,是一众表姐妹中望尘莫及的能人儿。
大表姐比我大16岁,自小我就喜欢做她的小跟班儿,大表姐走到哪儿,我就自豪地跟在后头。大表姐也非常疼我,只要我在大姨家的日子,一定是要赖在她房间住;大表姐帮我洗脚,边洗还边打趣我:“瞧瞧这小脚丫脏的,搓巴搓巴可以肥两亩田了!”说完把我的脚丫搓得嘎吱嘎吱响,然后故意放在鼻子上闻一下,说:“这下总算香香的了!”逗我笑得前仰后合;每天晚上下班回家还会给我带好吃的,要么是甘蔗,要么是苹果,要么是炒花生,再要么是香喷喷的烤红薯,迎接大表姐回家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大表姐手巧,常常把她穿小了衣服,用缝纫机改一改,给我穿,非常漂亮;冬天冷了,她早早把织好的手套、帽子、围巾送过来,保暖又好看,同学们的都比不上,惹得大家非常羡慕。
大表姐没有读高中,她那个时代,农村孩子读书通常也就止步到高中,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初中毕业那年,城里的缫丝厂在招工,她便早早地参加了工作。于是在我的童年记忆力,家里经常吃到大表姐送来的蚕蛹、甘蔗、苹果,这些都是当时普通人家不舍得买的。
后来,大表姐恋爱了,但全家都反对,因为她的恋爱对象除了长得比较帅,无论家庭、工作、年龄都不合适,况且比大姐小5岁,还没定性,家里特别心疼大表姐,怕将来过不好。大表姐嫁的很远,连我也都觉得很不舍得。但恋爱中的人儿啊,哪里听得进去劝啊,大表姐嫁妆都没要,就一意孤行地结婚了。她总觉得靠自己的能力,一定能把小家建设起来。
再后来,大表姐生儿子了,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非常讨人喜欢。但大人们嘴里商量得却是让大表姐离婚,说什么家暴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孩子给他奶奶去养,长痛不如短痛。大表姐在房间里只是哭,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大儿子不舍得放手。婚最终没有离成,不久,意外怀孕的大表姐又生了一个儿子。
我上了初中之后,见到大表姐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有一年冬天,大表姐突然带了两个儿子来我家住,我简直太开心了,开心地拥抱了大姐,又带着两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朋友到处玩。大表姐远远地看着我们,笑着,但笑容之下却有着难以掩盖的沉重。当时我还不太懂,不明白大人之间发生的事,只沉浸在和小朋友一起玩的快乐里,沉浸在和大表姐的团聚里。
直到有一天,表姐夫来接他们母子三人,被我妈一顿数落,我才明白,大表姐是又遭遇了频繁的家暴,才带着孩子们躲到我家来的。表姐夫空有一副好模样,但为人处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虽然结婚了,也没什么责任感,要么赌钱,要么喝酒,不顾家不管孩子,三天两头旷工,跟表姐要钱过日子,不给就打。我听完非常难过,我那么漂亮能干的表姐,怎么能和这种人一起生活?
等我晚上放学回来,表姐带着孩子们还是回家了,我特别的失落。老妈劝我说:“还能怎么办啊,有两个孩子要养啊?离婚了,也不见得就能生活得好啊!”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无奈,感到自己力量的渺小,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高考完那年,去看表姐,原来的缫丝厂倒闭,表姐被调到农机厂,农机厂也基本上没什么业务,大家都靠着一点儿基本工资生活,虽是城镇户口,倒还比不上在农村有几亩薄田可以维持生计。厂里基本没什么活儿了,要养活两个已经读小学的孩子,大表姐又张罗着批发了一些衣服到集市上摆摊儿。
大表姐眼光好,选的衣服很畅销;她又很会搭配,城里时髦的姑娘们爱找她,乡下的年轻的姑娘们也爱找她,她的生意做得很好,虽然到处赶场很辛苦,但她靠自己的能力养活得起两个孩子,嘴角终于泛起了舒心的笑容。
我说:“要么城里选个店铺吧?”“嗯,等我再攒点钱!”大表姐话语里充满快乐和期待。我也明白,因为表姐夫的不务正业,大姨家也不太愿意资助大表姐,她自己要租个店铺,恐怕真要辛苦好一阵子了。
然而,大表姐的店铺始终也没有开起来,她辛辛苦苦攒的钱,被表姐夫偷走,一晚上在牌桌上输光了。大表姐的眼神黯淡了,伤心了很久,连衣服也不去卖了,只呆呆地坐着。
这样下去人怕是要生病了,大姨夫托人给她找了个事业单位轻松的工作,收入不多,但可以够她们娘仨生活了;大表哥找了几个小青年,把表姐夫胖揍了一顿,总算是是打压了他家暴的嚣张,大表姐的生活才算是安顿下来了。
上大学之后,我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大一的冬天,大表姐寄来一件手织的浅灰色毛衣,厚实而又柔软,温暖了我整个冬天。同学看到我的毛衣,纷纷模仿,拍了照片给家里,让家人选同色的毛线织同款,但始终没有一件比得上大表姐这件织得这么好。
大学毕业后,我一人南下工作,回乡的时候,每回都要陪大表姐坐一坐。大姐还是那么热情,那么会照顾人;孩子们也长大了,工作了,她可以暂时地放手一下了;工作之余,她还做起了化妆品销售,业绩非常好,提成高出她事业单位的工资好几倍,大表姐又是那个满面春风的大表姐了。
前几年回乡,又遇到大表姐作难;最疼她的小儿子因为经济纠纷,陷入了困境,跑到别的城市躲债去了;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一个刚会走路,一个还在襁褓中,日子过得艰难,整天伤心哭闹。大表姐人前强作笑颜,看孙子操持家,背地里哭肿了眼睛,她爱孩子,怕小儿子回来了,家破人散不能承受,倾尽全力支撑着。大儿子成家了,也不太愿意帮忙,年过半百的大表姐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又挑起了负重的担子。
今年再回乡,大表姐的小儿子回来了,那孩子争气,靠自己的能力翻了身,终于把大表姐从困境中解放出来了。
晚上,忙完家务,只剩我们姐俩坐在沙发上喝茶。“妹儿,今年我想好了,我要离婚,要放手出去走一走。这么多年毫无意义的婚姻,一直没有勇气离,咱这里思想落后,没爹的孩子受歧视;后来孩子们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需要长辈帮他们操心;再后来孙子们出生了,又需要带孙子。这一茬又一茬的事,把我捆绑在这小县城,一辈子都没有走得出去!”
“大姐,你考虑得很通透,真为你开心!”我望着大表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如果年轻的时候,你就能出去闯荡,依你的聪明、口才和办事能力,你绝对会发展得很好!要么成为公司高管,要么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这辈子,都被这小县城的观念束缚了,也被你的家庭和孩子束缚了!”
“是的,60岁了,该为自己活一把,该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想吃的、想玩的、想见的都去了个愿了!”
大表姐头发白了,皱纹爬上了眼角,胖胖的身材很笨拙。但她眼神里的渴望与热情,让我又看到了那个我童年时代最喜欢,也最愿意亲近的大表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