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恨不相逢未嫁时
文/任飞宇
一
今天是上巳节,赵士程匆匆用过朝食就令侍卫套上马车前往沈园。他今天着急忙慌地赶往蝶舞莺飞的沈园,不是与佳人有约,而是三天前就派小厮送了拜帖去陆府,邀约同一县城盛名远播的大才子陆游和其他两位诗友今日沈园一聚。
三年前两人在一场诗会上结识后,方知彼此是远房表亲,便一直以表兄弟相称。偶得空闲,就邀约三五好友聚在一起,或天高海阔地随意闲侃,或品酒论诗填词,很是惬意。自两年前陆游成婚后,邀约相聚好几次都被他婉拒,今天终于答应前来。
半个时辰后,赵士程就来到了沈园。在与陆游等人相约见面的地方等了半盏茶时间,才看见陆陆续续有人进入园中,他不由莞尔:看来是自己心急了,来得过早了点。
见园中桃李正艳,陆游等人又久久未到,赵士程留下侍卫在此等候,独自一人穿过雕栏画栋的游廊和几处石拱小桥,沿着青石铺砌的小道随兴而走。
不知不觉间到了一幽静的荷塘边。此时小荷才露尖尖角,塘内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结队的鱼儿争相抢食嬉戏,几对鸳鸯在水面扑腾着翅膀相互追逐嬉闹,荡起一层层波光粼粼的涟漪......
赵士程本想在此处多逗留一阵子,又恐几位诗友久等,伫立片刻后便折身准备原路返回。就在这时,荷塘对面的假山后传来女子的呼救声。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士程是皇室宗亲,从小文武兼修。一听有人呼救,立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纵而去。只十几息时间,便到了荷塘对面的假山后。
入眼的场景不由得让他怒火填膺。此时一位二十五、六岁年纪,獐眉鼠目、一身大红锦袍的无赖正压在一位拼命挣扎的女子身上。那无赖一脸淫笑,正用两只咸猪蹄撕扯身下女子的衣衫。
假山两边还站着两位三、四十岁年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刁奴,都背过身子挂着一脸猥琐笑容地在替他望风。刚刚那女子只来得及呼叫了两声,就被他们用布条堵住了嘴。
两刁奴一见如大鸟般突然纵掠而来的赵士程,吓得不由倒退两步。见赵士程要来破坏他们主子的好事,两人相互递了个眼神,便恶狠狠地朝着赵士程扑了过来。
赵士程也不废话,提起拳头三五两拳就将两个花拳绣腿的刁奴砸倒在地,然后转身飞起一脚将那身着红色锦袍、一脸惊恐的无赖从那女子身上踢飞,随即纵身过去抡起拳头将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当即那红袍男子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嚎声。
两位刁奴好半天才爬起身。见赵士程虽一身书生装扮,却气宇轩昂,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寻常人家没有的矜贵之气,当即断定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招惹的。于是便战战兢兢、虚张声势地围着他转圈,迟迟不敢朝他动手。
随着“啪啪”、“咔嚓”接连脆响和红衣男子的接连惨嚎,一对新鲜的熊猫眼出炉,随即“哇”的一声吐出了两颗门牙。
红衣男子明白今天遇见了硬茬,艰难地睁开只剩下一点缝隙的双眼连声哀求:“英.....英雄饶命!小......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
赵士程见不远处有人正朝这边张望,怕被他人看见那女子的狼狈模样有损她的名节,又见那红衣男子已被捶成了连他爹妈都认不出来的猪头,这才停手对他厉声喝道:“今天就给你一点教训!要是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欺男霸女,定要你的狗命!”说完抓小鸡仔般一把将他拧起走出假山,“噗通”一声扔进了冰冷的荷塘中。
两个刁奴见他如此凶猛,顿时双股战战,毫不犹豫地自动跳入了荷塘之中。
赵士程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去扶那位刚刚被红衣男子压在身下的女子。
此时那女子正狼狈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还未来得及整理被那无赖撕扯开的衣衫。赵士程这一回身,刚好看见那女子月白色外衣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一角湖蓝色肚兜。
非礼勿视!
他触电般闭上双眼迅速转过身子,一张俊秀的脸瞬间火辣辣烧红到了耳根。他结结巴巴道:“本......本王刚刚并非有意唐突,.还请......还请小娘子勿怪!”
那女子满面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粉嫩的脸颊滚滚落下,又羞又窘,只恨没有地缝能钻进去。
见赵士程迅速紧闭着双眼且转过了身子,当即明白眼前之人是位君子。她含泪抖抖索索整理自己散乱的衣衫,一边哑着嗓子哽咽道:“民妇知道恩公是......是无心之失,不必......不必介怀。”
等整理好衣衫后,稍定了定神,这才款款走到赵士程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朝他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民妇唐婉拜谢恩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恩公告知姓名,待民妇回去后定为恩公立长生排位!日日为恩公烧香祈福。”
男女授受不亲。赵士程伸手想将她扶起,却碍于礼法,双手僵在了半空:“唐姑娘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话刚说了一半,忽记起表弟陆游妻子的闺名好似也叫唐婉。他试探地问:“敢问唐姑娘,你夫家可是姓陆?”
唐婉缓缓起身,一脸疑惑地看向他:“正是!民妇夫君姓陆名游,号放翁。难道恩公与他相识?”
随着唐婉起身抬头的功夫,两人目光不期而遇,赵士程这时才有机会看见唐婉的模样:只见她身姿婀娜纤巧,柳眉若黛;一双泪光盈盈的杏眼如秋水含烟;琼鼻樱唇,白里透红的小脸上褪去了小女儿的青涩烂漫后,多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婉转风姿。
一袭简单、素雅的月白衣裙配上浅黄色半透明披帛,衬得她既清丽如山巅雪莲,又不失年轻女子的娇俏灵动。巴掌大的小脸上明明还残留着被惊吓后的苍白和斑斑泪痕,举手抬足间却仍不失名门闺秀刻在骨子里的端庄与落落大方。
皇室宗亲出生又文武双全的赵士程在其他人眼中,犹如高悬于天空中的明月。加上他气宇轩昂,就算明知嫁给他为续弦,仍是不少望族贵女们争相哄抢的最佳金龟婿人选。
自妻子病逝后,这几年上门前来提亲的媒人差点将他家铜铸的门槛都给踏坏,什么样的女子他没有见过?都被他一一婉拒了。可此时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竟似被一道雪亮的闪电霹中般,就那样呆呆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好半天,全身都不能动弹,只剩下一颗不受控制地心脏“砰砰”乱跳。
直至唐婉再次小声礼貌地唤他:“恩公......”
赵士程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干咳两声:“刚刚我扔那人时,用......用力过猛,不小心扭了脖子,端端就好。”说完有些慌张地双手捧着脖子用力往左右晃了晃。
唐婉果真听见从他脖子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她虽有些疑惑,可看着眼前男子一副风光霁月的端方君子模样,一时也不做它想。
此时赵士程却被自己这番神操作给弄得差点把眼泪都疼出来。怕唐婉看出端倪,只唇角抽动了两下,强忍着脖子真被自己刚刚扭伤的巨痛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唐婉一听救她的恩公竟是自己夫君今天特意来见的远房表兄永嘉郡王赵士程,又惊又喜又有些难堪。
被唐婉派去前往马车内取供奉果品的她的陪嫁丫鬟杏儿刚好在此时回来。一眼瞧见唐婉发髻歪斜、衣衫凌乱的模样,不由大惊失色。当她知道唐婉刚刚的遭遇后,立马紧张地拉起唐婉就欲回马车上替她检查身上的伤势。
出了这样的事,今天这场聚会肯定没法再进行下去了。赵士程怕唐婉再出意外,又怕与陆游在一起的其他两位诗友看见唐婉这副模样,赵士程索性将她俩送往她们的马车。途中唐婉向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唐婉的婆婆陆老夫人时常去附近的寺庙烧香,为全家人祈福。自唐婉嫁入陆家后,烧香祈福之事就交给了唐婉。寻常时间女子不能随便出门,今天她借上巳节前往寺庙烧香的由头,偷偷跟着夫君陆游来了沈园踏春。到沈园后唐婉让陆游先去见朋友,自己则由杏儿陪着前往沈园后面那处小庙内上香。
行至半途方发现忘了拿供奉用的果品,唐婉便令杏儿前去马车内取来。谁知杏儿刚离开片刻,唐婉就被那位泼皮无赖给盯上了,将她掳至了假山后。
赵士程待唐婉上了马车,这才返身去寻陆游几人。待与几位诗友寒暄几句后,便将陆游拉至一旁,偷偷告诉他刚刚发生之事。陆游一听瞬间脸色大变,找了个由头便向众人匆匆道别离去。
赵士程也再无兴致踏春论诗。草草与几位诗友在园中转了一圈,用过饭食就回了自己府上。
他知道从今天起,将度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既然罗敷有夫,他会将这份感情深埋于心底。
但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拐弯。
二
半年后的一天,赵士程因公务路过一处幽静的小宅院,远远瞧着那宅院门口立着一位探头探脑的青衣少女和一位身着水蓝色衣裙、身材的窈窕年轻女子。那女子虽带着帷帽,却让他觉得莫名熟悉,他不由心中一阵狂跳。
待走近,果真是唐婉与她的小丫鬟杏儿。唐婉与杏儿也认出了他,慌忙朝他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赵士程躬身抱拳还礼后,忙问询唐婉因何在此。唐婉略一踌躇,旁边嘴快的杏儿已抢先一步,红着双眼如竹筒倒豆子般,替她倒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陆游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格,怕多生事端,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就反复叮嘱她们,回去后一定要守口如瓶,不可将当日发生之事对任何人说。她们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去后对谁也不敢提半个字。两个月后,陆老夫人不知是从何处得知,当即大发雷霆。
她把陆游与唐婉双双叫了过去,当着陆游的面将唐婉狠狠教训了一番。最后以唐婉犯“七出”罪中“无子嗣”之罪,要陆游休了唐婉。
陆游虽苦苦哀求,无奈陆老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并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以“无所出”为由休了唐婉,这样多少能为唐婉留住些颜面;要么她令人将唐婉“不守家规,差点令陆府蒙羞”之事宣之于众,然后再以此将唐婉逐出家门。
两人当场抱头痛哭,难分难舍。他们做梦都没想到,那件事会让他们夫妻分离。两相比较,陆游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当着他父母的面提笔写下休书,然后暗中托人将此处租下,让唐婉先暂住于此,他回去与母亲斡旋。待他说服母亲后,就将唐婉接回。杏儿告诉赵士程,她与唐婉在此处已住了三个月有余。
杏儿随后还嘴碎地告诉赵士程:“王爷有所不知,其实陆老夫人早就看我家小娘子与姑爷成天腻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有些不顺眼,总以为我家小娘子会妨碍姑爷静心读书学习,于是这次就借机发挥。”
唐婉原本想阻止已来不及,只得瞪了杏儿一眼。
赵士程一听,眼底不自禁流露出怜惜之色。自上次救下唐婉后,他特意派人去收集了一些唐婉的诗词,一看才知道她果真文采斐然,不愧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从她的诗词中也不难看出,她骨子里有着不输男儿的傲骨。而今她如此委屈求全的藏身此处,心中定是万分煎熬。
看着面前如纸片人般瘦削的唐婉,他不由一阵心痛,急忙好声劝慰。进屋后见她们如今居住的小院简陋异常,怕唐婉难堪,临别时偷偷将身上带的所有银两全交给了杏儿。并叮嘱杏儿,若遇见难处可前往永嘉郡王府找他。
离开后他立马折身去陆府找到陆游,责问他为何将唐婉扔在那僻静的小院就不管不顾。陆游正满怀愁绪无处诉说,见表兄到来,立马将满腹苦水倒向了他。
原来他时常借故去唐婉那里。时间一久,陆母就发现了端倪,将他禁锢于家中,让他用功念书,等待来年参加会试。
临别时陆游托赵士程替他转交一封书信给唐婉。赵士程回家后拿了些银两,并购买了一大堆生活常用物品,与书信一起交与了唐婉。为了让唐婉安心收下,他只说银两和那些物品都是陆游托他转交的。后来又经常派人以陆游之名,为唐婉送去新鲜果品和府中书画、藏书等给唐婉,以作排解寂寞之用。
谁知一个月后,派去为唐婉送鲜果的小厮急匆匆来告诉他,那处院子已院门紧锁。赵士程一听,心急如焚,策马急急赶了过去,果然人去楼空。他不敢耽搁,立马调转马头赶到陆游家,却发现陆游已醉成了一滩烂泥。
赵士程被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抓起就将他扔进了园中栽种睡莲的大水缸中。待陆游扑腾着从水缸中爬出,酒也醒了大半。
酒醒后陆游如被霜打的茄子般,垂头丧气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原来三天前陆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陆游偷偷将唐婉安置在一处宅院中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就风风火火地带了几个丫鬟婆子过去,直接将唐婉拉上马车送回了娘家。现在他母亲正四处托人说媒,准备为陆游另寻一门贤淑的妻子。
赵士程听后,立马拉着陆游一起去求见陆老爷子与陆老夫人,希望能游说动他们改变心意。谁知他们早已听说是赵士程在暗中帮助陆游与唐婉,一听是赵士程求见,双双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不相见。
陆游被禁锢家中,无奈之下,赵士程只得以陆游朋友的身份前往唐府探望。得知唐婉伤心之下一病不起,亲自带了自己王府中的太医前来。
唐婉的父亲是阅人无数的老狐狸,自然从赵士程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但他也不点破,每次赵士程来府上找唐婉时,都借故离开,给他俩留下独处的机会。
在父母与陆游的开解之下,唐婉身体渐渐好转。谁知没过几天,就传来陆游与王家小姐成婚的消息。唐婉知道后,急怒交加之下当场昏了过去。
赵士程听说后,连夜花重金请了御医前往唐府为唐婉治病。经过两个多月时间的调理,唐婉身体终于有所好转。
赵士程见陆游竟然在半年内另娶她人,失望之下索性不再藏着掖着,三天两头得着空闲便去找唐婉聊天散心。有时带些不值钱的新奇小玩意或者诗词、书籍之类的;有时是新鲜瓜果;有时还会带上小戏班去唐府唱戏。
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当陆游新娶的王氏为陆游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时,唐婉似终于释怀。赵士程去寻她时,脸上偶尔也会挤出笑容。
半年后,赵士程鼓足勇气,与媒人一道前去唐府提亲。并向唐婉许诺:若唐婉答应嫁他为妻,今生今世只守着她一人终老,绝不纳通房、小妾。
堂堂一个王爷能为她许下这样的诺言,唐婉终于被他的真情感动,含泪点头同意。
三个月后,赵士程以十里红妆、永嘉郡王妃正妃的规格迎娶唐婉。一时间,唐婉的风光再嫁引来无数女子的艳羡、嫉妒。
令唐婉意想不到的是,前来参加她们婚宴的,除了当朝王孙贵族朝廷重臣云集永嘉郡王府内之外,前来贺喜的名门贵女竟将她与赵士程的新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大惑不解。以前她也曾跟随母亲参加过其她人的婚宴,并没见着有这么多名门贵女参加啊!待赵士程被一帮亲友、同僚拉出去灌酒后,一位挤进新房内,年方十六、七岁心直口快的少女替她揭开了谜底。
那女子绕着她转了几圈,然后隔着大红盖头凑近唐婉酸溜溜的道:“啧啧!我以为永嘉郡王看不上我们这些庸脂俗粉,新娶的王妃定是个仙女般的大美人,结果.....”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位少女紧紧蒙住了她的嘴,低声警告道:“她现在可是永嘉郡王妃,岂是你我能随便招惹的?”
然后连拉带拽地将她硬拖出了新房。引来房内其她女子一片掩嘴嗤笑声。
唐婉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不经意间竟抢了这些贵女们的意中人。她不由心中苦笑,感情一事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那份感情,却是别人费尽心思的求而不得。
三
婚后,为了让唐婉走出与陆游的那段感情,赵士程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偶得空闲,就会带唐婉出去游玩散心。衣服首饰替她买了不计其数,只要是唐婉喜欢的,他都会想尽办法为她买来。但唐婉头上始终喜欢簪那只随她带来的金凤钗。
见婚后唐婉对赵士程始终都是尊敬中带着几分疏离,没有寻常夫妻该有的亲密,惹得一直伺候她的丫鬟杏儿忍不住替赵士程抱不平。她一个劲地在唐婉面前夸赞赵士程,说他身为永嘉郡王,不但没有一点王爷的架子,每天对唐婉嘘寒问暖,将她如珠若宝般捧在手心,唯恐让她受丁点委屈。这样的夫君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出第二个人来。每次唐婉听着都只是应付地对杏儿淡淡地勾勾唇。
在赵士程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下,唐婉脸上终于有了血色,身体也逐渐恢复。四年后,为赵士程生下一双儿女。
一晃七年过去。又到了上巳节,赵士程见唐婉有些闷闷不乐,便将一双小儿女交由奶娘照顾,自己陪着唐婉去沈园踏春散心。
下了马车,赵士程见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唐婉又身子娇弱,便细心地为她系上一件玉兰色的斗篷,这才借着宽大袖袍的遮盖,拉着唐婉有些冰凉的小手一路顺着曲折蜿蜒的石砌道路步入园中。此时园中百花争艳,青竹摇曳;一簇簇盛开的桃花灿若朝霞,随春风不时飘落一阵阵桃花雨,惹得游人纷纷驻足观赏。
此时园中人来人往。就在他俩准备去前面一处飞檐翘角的八角亭中歇息片刻之时,唐婉突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握在赵士程掌心的小手也不自觉猛地抽了回去。
赵士程不由诧异的问:“婉儿!你怎么了......”
他顺着唐婉的目光看了过去,也若石化般呆立当场:他看见了这一辈子也不希望唐婉再见着的人——唐婉的前夫、他的远房表弟:陆游。
陆游此时也看见了唐婉。他双眼几乎痴痴地黏在了唐婉脸上,喉间不自觉溢出两字:“阿婉......”
唐婉身子一颤,恍若才从梦中苏醒一般,不可置信地轻轻呢喃道:“务观((陆游字)哥哥......”
当“阿婉”这亲昵的称呼落入赵士程耳中时,他双手不自觉攥紧,就连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也恍若未觉。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拉起唐婉大方地上前,满脸笑容地朝陆游招呼道:“务观表弟!别来无恙?”
陆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慌忙躬身行礼:“多谢德父(赵士程字)表兄挂怀!小弟一切安好,不知表兄与阿......”
“阿”字刚一出口,立马发觉不妥,顿了顿才道:“不知表兄与蕙仙(唐婉字)妹妹是否安好?”
唐婉垂下眸子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并曲膝行了个万福礼。
三人寒暄一阵后,赵士程见唐婉与陆游两人不时彼此偷偷对望一眼,眉眼间全是无尽的关怀,他心头似打翻了五味瓶。尤其是唐婉,此时一双晶亮的杏眼中,漾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与温柔。暗暗叹了口气,赵士程朝身边侍卫王喜悄悄点了点头。
那王喜跟随赵士程多年,马上会意,转身就离开了。片刻后他牵着马走了回来,躬身对赵士程道:“启禀王爷!刚刚丞相刘大人派人前来请王爷过府一趟,说有要事请教王爷!”
赵士程听后,立马抱拳对陆游歉疚地道:“看来今日又不得闲了!实在抱歉,还请务观表弟不要见怪,改日我定登门到府上一聚!”
然后又亲昵地拉起唐婉春笋般纤巧白嫩的小手拍了拍:“今日巧遇务观表弟,为夫本该略备薄酒款待。无奈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只能辛苦婉儿替为夫款待务观表弟了。待会儿还请婉儿替为夫多敬务观表弟一杯!”
说完也不等两人回答,便接过王喜手中递来的马缰绳,催马扬鞭而去。
直到唐婉看不见他时,他勒住缰绳,回头朝两人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缓缓垂下了头。眼底是无尽的苦涩与落寞。
赵士程离开不久,丫鬟杏儿与两个侍卫就提着食盒走了过来,摆上酒菜后三人都退下候在了凉亭外面。
此时唐婉心中如潮水翻涌,手中绢帕被她紧紧抓着皱成了一团。赵士程临走前对她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机械地点了点头。
待杏儿等人退开,他俩不约而同望向对方。四目交汇,如黏在了一起。好半天陆游才艰难开口:“阿婉!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唐婉早已泪流满面,伸手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伸至半空又颓然停了下来。然后拼命摇头,声音哽咽:“务观哥哥!阿婉不怪你!阿婉知道你的难处......”
明明魂萦梦牵之人近在咫尺,却遥如相隔山海。就连想轻轻问候一声对方是否安好都已无身份。
唐婉轻轻走到石桌旁边,拧起酒壶满满斟上两杯,双手捧了一杯递到陆游面前,然后自己也捧起酒盏朝他微微拱手道:“今日一别,再见无期,还请务观兄长今后多多保重!”说完端起酒盏以袖掩面,仰头一饮而尽。
陆游知道唐婉身体不好,不能饮酒,见状想阻拦已来不及,嘴唇嗫嚅两下,终是无言。把头一仰,也饮下了这杯苦酒。
此时亭外阳光明媚,草碧天蓝。不远处有好几个孩童在家人的陪伴下,或嘻嘻哈哈放着风筝,或嬉笑追逐。
这一切对两人来说都恍若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之事。此刻他们多么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这样,他们就不用天各一方,不用再夜夜辗转不成眠。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晃日光渐斜,两人不得不互道珍重。临别前,唐婉抬手拔下头上栩栩如生的金凤钗,不舍地抚摸良久,双手递了过去。随即掩下满眼的不舍与眷恋,转身快步离去。
陆游双手接过一看,瞬间双眼一片模糊。这是他们陆家的家传之物,是当初他赠与唐婉的定情信物,上面隐隐还残留着唐婉发丝的香味。他抬头想对唐婉说点什么,却发现唐婉在丫鬟杏儿的搀扶下早已踉跄远去。
“啪嗒!”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在了凤钗微挑的凤眼上,仿似凤钗也在为唐婉的离开而流泪。
回想与唐婉在一起时两小无猜的点点滴滴与婚后的短暂甜蜜时光,陆游踉跄着前去买来笔墨,提笔在旁边的院墙上写道;“
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完,将笔一扔,仰天大笑而去。那声音似哭似笑又似寒风呜咽。
自那一别,回去后唐婉身体时好时坏,有时缠绵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床。赵士程心里暗暗着急,请来专门负责调理身体的御医,这才逐渐好转。
一晃五年过去。又逢踏春时节。赵士程见风和日丽,准备带唐婉出去走走。刚套上马车,就有同僚前来找他。他只好派了几个侍卫与丫鬟陪唐婉先去,自己忙完公务随后去找唐婉。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五年前与陆游相逢之处。唐婉望着人去楼空的亭子伫立半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缓缓离去。没前行几步,就被院墙上几行如行云流水般的字给吸引住了。
当她看清写在院墙上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时,顿时泪如雨下。呆呆站着看了良久,便派杏儿取来笔墨,抬手在陆游所写的词的旁边和道:
“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当最后一笔落下,“噗”的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唐婉口中喷出。随即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赵士程得知唐婉昏迷后,立马扔下手中公务赶回王府,并请来太医。至此后,太医在永嘉郡王府一住就是半年。
见唐婉在太医的医治下精身体越来越差,到后来几乎无法下床,赵士程气得大骂他是庸医,抓着太医的手就欲去找皇上理论。太医无奈,只得据实相告:神仙也救不了无求生欲望之人。
他瞬间急红了眼,抓住杏儿盘问根由。杏儿不敢隐瞒,便将唐婉半年前在沈园题词一事说了出来。他听后,当即骑马去沈园查看。
看着雪白粉壁上两人留下的醒目题词,赵士程瞬间心如刀绞般剧烈抽痛。他双眼通红,一股从未有过的失望、痛苦与愤怒将他淹没,大颗大颗的眼泪不自觉涌了出来。
他疯魔般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哈哈哈哈......”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痛苦、凄楚、悲凉和几分怨恨。
跟在他身后的王喜见他如此,不由偷偷擦拭眼角。只有他知道,这些年赵士程这个在别人眼中如天上星辰般耀眼瞩目的永嘉郡王,在他们这个王妃面前有多小心卑微,又为王妃付出了什么。
待赵士程一路跌跌撞撞回到王府,唐婉已经醒来。她一眼瞧见赵士程如此狼狈模样,挣扎着从床上勉强撑起身子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王爷”二字一传入赵士程的耳朵在,似顷刻间引爆了火药桶,他心中所有的愤怒与委屈全都被爆了出来。他跳将过去一把抓住唐婉青筋根根凸起的纤细脖子咬牙切齿道:“哈哈哈!好一个王爷!本王真想剖开你的心脏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还是你的心根本就是铁做的?!”
“这就是我不顾族人宗亲反对,跪了三天三夜求他们答应让我娶进门的好王妃!这就是我辛辛苦苦十几年如珠如宝般捧在手心之人!到头来却只换来一句‘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哈哈哈......”说完松手将唐婉扔回床榻,跨马狂奔而去。
一直跟随在赵士程身边的王喜追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犹豫片刻后终还是开口道:“王妃!请恕属下多嘴。王妃您可能还不知道,当初前来向王爷提亲之人,不是郡主、县主就是候门贵女,可他全部都拒绝了。”
“为了能将您娶进门,王爷可是在祠堂内跪了三天三夜,最终昏倒,老王爷方才松口,说可以让您进门,但只能做小妾。”
“可王爷说他不能让您受了委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老王爷急怒之下将他重重打了整整五十大板,三天都下不了床。最后老王爷与族中长辈们还是熬不过王爷,只好勉强同意娶您进门,这些王爷从没有告诉过您吧?可这几年您是怎样对王爷的?唉……”王喜看了眼眼中满是痛苦与不可置信的唐婉,叹口气后又摇了摇头,转身追了出去。
唐婉挣扎着爬起身也欲跟着追出去,脚刚一落地,一阵天旋地转,向后倒了下去。
两天后,当侍卫在一家酒楼中找到赵士程时,他躺在地上,正大口大口地不断往口中灌酒。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酒渍、菜肴和尘土,口中含混不清地嚷着:“老板!再.....再来一坛,我......我没醉......”
王喜好不容易才将他弄上马车送回王府。第二天天还未亮,杏儿就哭着闯了进来。说唐婉开始不停吐血,看着有些不太好。他一听唐婉又在吐血,心中一慌,翻身下床赤着脚就往唐婉床边跑去。
此时唐婉已经奄奄一息,开始回光返照。他一把将已瘦的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唐婉搂进怀中,如孩子般紧紧抱着她放声大哭:“婉儿!对不起!只要你好起来,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你就原谅我的混账吧......”
唐婉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已无聚焦,她费力地举起一只如枯柴般毫无血色的小手,摸索着轻轻抚上赵士程满脸胡茬的消瘦脸颊,试图用冰凉的指尖替他擦拭脸上粘湿的泪水,艰难地一字一顿道:“对.....对不起!阿程!负......负君深情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话未说完,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