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物质匮乏,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晚上如果不吃点东西是很难入睡的。有时候只剩下一个或是半个馍了,父母总是让给我吃,而他们却是空着肚子入睡。
那年月,一年半载难得吃上几次肉,除非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见点荤星。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如果生产队死了牛,每家就能分上一碗肉。那时候队里的牛死了,生产队派两三个人用架子车把牛拉到野地里去剥皮割肉。我们这些孩子们跟在后边很开心,因为总算能吃到肉了。大人们似乎没有一点喜悦之色,总是连连的叹息着。
我几次目睹了杀死牛的全过程。先是顺着牛的肚皮划道长缝,就开始剥皮。开膛破肚时五脏六腑全露了出来,那气味臭哄哄的,但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娃娃还是掩着鼻子往跟前凑。有的孩子会把牛的尿泡(膀胱)吹的像轻气球似的鼓鼓的,用一根细线拴着玩。顷刻之间,一个庞然大物就变成了大小不一的零件了。
煮肉是在生产队的一个指点的地方,由专人负责盘灶煮肉。很大的一口锅,牛肉全放进去,添满了水开始煮了。煮肉很慢,而且都是在晚上,肉熟的时候需熬眼到半夜里了。这时,我们这些孩子也早已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男人女人手里捧着小盆,捧着碗去分肉。这时我就想,要是多死几次牛那该多好啊,那就能多吃上几回肉了。
那时,我父亲是饲养员,每有一头牛死了,他都要难受好一阵子。我有时也跟着到饲养室去看牛,驴,骡、马。牛的舌头很长,总爱用舌头舔自己的鼻子,它是用舌头卷着吃草的。驴的叫声很大,也很刺耳,冷不防会吓人一跳。马和骡子吃豌豆的声音很好听,咯噔咯噔的,总是站着,听父亲说它们若是卧下来,就不得了了,那就是有病了。
有一回,我问父亲:“都好长时间了,牛咋还没死一头呢?"父亲勃然大怒,眼睛像两把利剑向我射来,扬起了胳膊,吓得我赶紧溜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向父亲提起这类话头了。
"冲天角"的死使我第一次懂得了人世间不只是欢乐,还有无奈和悲哀。
牛的角形形色色稀奇古怪,有的长长的,向内弯着,两个角尖几乎要挨着了,形成了一个圆。有的角旋了几个弯,像锅牛壳似的,很好看。"冲天角"是一头体格健壮的乳牛,它的两只角不太长,扁扁的,直冲向天,虽不大好看,却也坚挺有力。
“冲天角"为我队立下了大功。它不光是力气大,而且也很温顺,听话。队里耕地的把式都喜欢套它耕地,碾场。生产队烧砖瓦时让它踩泥巴。碰到什么重活,难活,人们总是说套"冲天角"去,绝对没问题。"冲天角"被频烦的使用,父亲心疼了,建议换其它的牲口,让"冲天角"休息几天。但人家不肯,说是队长让他套"冲天角"。人家搬出了后台老板,父亲还能怎么样,唉叹一声,只能由他了。"冲天角"在替人干了不计其数的重活的同时,还相继生下了几个小牛犊。
"冲天角"又生了一个乳牛犊。沒几天就病倒了。父亲和他搭挡赶紧向队长报告,请求快点请兽医为"冲天角"治疗。
兽医来了几次,开了大包小包的药,却无济于事。"冲天角"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了,现在的"冲天角"已经是体瘦人如柴,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可怜不谙世事的小牛犊还拱着"冲天角"的肚子找奶吃。“冲天角"侧翻着身将奶子露出让牛犊咂,牛犊咂不出奶水。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羊奶,用带奶嘴的瓶子喂。牛犊说什么也不喝。父亲想:牛犊可能不习惯羊奶那种味道,于是又找来了牛奶,只是喝了一点就走开了。大概牛犊也太饿了吧,过了一会儿,它又折回来了。这一次它一口气就把一瓶牛奶喝干了。
过了几天,"冲天角"到的底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它心有不甘哪。它丢心不下它的小牛犊。它的双眼不断滴下悲伤的泪珠。用一直用泪眼注视着小牛犊。
"冲天角"的确是死了。尽管它为人们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它死后还是被人们杀着吃了。因为那时人们太艰难了。人们总认为它是人的一刀菜。
这一次,我没去看"冲天角"被杀的过程。我第一次感悟到世间的痛苦,不由得替小牛犊难过。据说,在"冲天角"的尸体被拉往地里去的过程中,小牛犊一直在后面跟着,它好像在为它的母亲送丧。后来还是父亲跟他的搭挡把小牛犊轮换着抱了回来。
"冲天角"被杀的那天夜里,小牛犊闹腾了一夜,烦燥不安地乱闯乱动,并发出声声的悲鸣,让人叫着心疼不已。
从第二天开始,小牛犊每天都要去"冲天角"被杀的那个地方。它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眼珠四处探寻它的母亲。注视一会儿,它无奈地回来了。小牛犊在父亲和他搭挡的精心抚养下茁壮成长。
好多年以后,父亲也被岁月折磨得老态龙仲了。他辞去了饲养员工作。但他仍是整天忙忙碌碌,不舍他手中的镢头,铁锨。即使下雨天也不闲着。他的勤勉和牛是何其的相似。病痛也时常折磨他,他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父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他对我弟兄,门中人,见了谁,只要沾点亲,带点故的,他都要叮咛一番,希望以后能帮衬我一下。这简直就像当年刘备托孤的情形。
父亲走后,父亲和那头牛生前及临危之际的情形交叠地浮现于眼前。宋朝忠臣李钢也曾以牛自比,表明自己忠诚无私的博大情怀。《病牛》
李钢
耕犁千亩食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近代的鲁迅先生有句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小时候,我念过,可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确切含意。自从那头牛和我父母的相继离世,我才愈来愈深刻地了这句名言。我想,我们的父母何尝不是一头拉车的牛,只要有一息尚存,就决不松套。
唉,难得天下父母心。父爱,母爱,孺子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