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月牙儿

今天读了老舍的《月牙儿》,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月牙儿,但月牙下的那个女孩子让我想起很多很多人。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对门的那个少妇。

时隔多年,我早已忘记她姓甚名谁了,只记得她是在某一个春天搬过来的,开了个理发店。对面那家出租的店铺一直在换主人,我们这些邻居早已见怪不怪了。只是这一次,大家都好像在议论着什么,我要听,却老是被赶回来。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黝黑的皮肤,说着不太流利的本地方言,那一头长发也是黝黑的,一大捆,编了辫子盘了两圈在头上还是悠悠的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那时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长的头发——电视上也没有,我妈妈贪方便,一直让我留着男孩式样的短发,把我当成个男孩子打扮。可是我是个女生啊,看着别的女孩子穿着公主一般的裙子我也羡慕,看着别的女孩子留着披肩或者及腰的长发我也羡慕,每天在街上就像个呆子似的看着女孩子们花枝招展的走来走去,更像个男孩子了。

她还有个女儿,我记得叫思思,也是跟她一样黝黑的皮肤,眼睛大大的,双眼皮很好看,笑起来像一弯月,我很喜欢她们,经常一放学还没来得及回家放书包就往她们店里钻,跟思思玩的可开心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思思的爸爸——也就是思思妈妈的老公,听她说,她老公没空,不能过来。我便自以为很懂事一样,心里想着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爸爸一样有空陪我的,这也没办法。那时思思正在牙牙学语的阶段,嘴里经常吐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来,我问她的妈妈,“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她忙活着煮一锅热腾腾的豆浆,在朦胧的雾气中对着我模糊的笑:“这是我们那边的话,你当然听不懂。”“你们那边在哪里?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她怔了一怔,“很远的地方。”便不再说话了。

思思妈妈留着一头长发,我最纳闷的是她怎么洗呢?我问她:“你头发这么长,怎么洗啊?”她笑了笑,好像是个多幼稚的问题似的,“就拆开来洗啊,一点一点的洗。”我想,这得费多少洗发水啊,干嘛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呢?也脱口就问了,“那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呢?”她有点骄傲的仰着头,脸上浮现的是小姑娘一样的神情,“有人喜欢呀。”

某一天,我放学后又去找她,她正好在院子里洗头,我记得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但是又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她把头发放下来,用拿拿剪刀给别人剪发的手解开皮筋儿,一点一点的梳理好头发,特别仔细和认真。接着,她从最上面开始洗,慢慢的洗到下面,挤了洗发水一点点的揉搓,像是在洗一匹丝绸,不敢有丝毫怠慢。看得我都呆了。忽然,门口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洗头呢?”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跟我打了声招呼。

“嗯,等你半天,你没来我就自己洗了。”那个女人用不太流利的本地方言跟男人聊着天,语气里面什么感情也没有。

“那边有点事,我给你洗。”男人洗过手之后笑嘻嘻的搬起一张小凳子走到她旁边,拿起那一匹丝绸,慢慢的揉搓,天还是灰蒙蒙的,气氛却莫名的缓和起来,思思妈妈的神色也慢慢缓和了。

我是呆住的,那个男人我认识,他是不远处副食店的老板,而他是有老婆的呀。

我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画面,急匆匆的跑回了家,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生活常识闷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妈妈,妈妈皱着眉头,好像很难解释,最后只蹦出来一句“你以后少去对面玩吧。”

再到后来,大一点的孩子都说思思妈妈那个老板的情人,还高昂阔论的给我们解释了一通“情人”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在我心里种下的那些东西是难以磨灭的。每当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看见这两个有些疼痛的字眼的时候,心里总会浮现出她的样子,她有点忧郁着的双眼,和一直不愿意剪去的长发,都意味着她只能在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里为他的存在而默默的存在着,在这里的哭泣、喜悦都是为了他的,远离故土的疼痛也都是为了他的。

思思和她的妈妈在这里呆了不到两年,离开的时候是初春了。她们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教会思思说好多我们本地的话了,说的特别顺溜,就好像真的是本地人一样,可是哪怕年幼我也知道,她们不是本地人,在某个时间,她们还是会离开这个地方,向更狭小的地方去漂泊和流浪。她们走的时候我没去送,躲在家里看动画片,其实我是不敢去,不敢看她们用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的“家”,也不敢在看到她在头顶上盘了更多圈的长发。

后来,对面的铺子又搬来一对做包子的夫妻,他们很年轻,至多二十出头,可是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每次我隔着马路遥遥望着他们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一匹黝黑的、悠悠的在地上拖着尾巴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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