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宝钗的第二篇里,想聊一聊我对作者 “钗黛合一”的理想的理解,聊一聊宝钗品质中最宝贵、最打动我的部分。】
4、钗黛合一的理想
“钗黛合一”,在曹雪芹好友脂砚斋主人注解的脂评本中,出现过多回,我深以为,这是好友体察他的本意,比如在第四十二回中,宝钗劝诫黛玉少看闲书,脂砚斋一语道破天机:“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过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
可惜,我们没能看到出自曹雪芹本人的“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
我们仅仅在第四十五回,看到了宝钗黛玉互剖心扉,黛玉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前书中种种曲折误会,自此冰消,而宝钗之为人可贵如此,之前因为黛玉疑她,她极少开黛玉玩笑(尤其是在黛玉的大心事上),自两人误会解除,当黛玉对她诉说:“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宝钗才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因为黛玉心结解开,所以宝钗再不避嫌。脂砚斋如此评点:“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戏宝钗,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多么通透、多么聪慧、多么善解人意的宝钗。
为什么作者要有钗黛合一的设置?因为宝钗和黛玉两个人物,体现了美好女性的两面,一面雍容大方,一面风流雅致,一面体现出感性的狂波巨澜,一面展露出理性的润物无声,一面是极致的真情,一面是和煦的大爱,一面是极致的爱情理想,一面是极致的人格理想,任何一面的单独出现,固然可爱,可感,可赏,可观,但两面的合二为一才是最完美的理想,而在宝玉的人生路上,一为情丝相缚的情人,一为明理识命的妻子,一为至情至真的爱侣,一为智慧通达的益友,只有她们的合二为一,才成全了宝玉从“情不情”到“无情”的转变,从“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到“自色悟空”的转变。
唯一遗憾的是,后四十回因为是高鹗所续,包括宝钗在内的主角性情的精气神和前八十回相比都有些走样,不能一以贯之,无法真正体现出宝钗在面临种种大事时的行为与内心,让多少像我这样的读者空自唏嘘。
5、多情者的自伤,无情者的慈悲
我们只能从前八十回的种种细节,来品味宝钗非同于寻常女儿的大度和宽容。
第八回中,雪雁给黛玉送暖手炉来,黛玉借数落雪雁,来暗讽宝玉和宝钗,文中写道:”宝钗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脂砚斋批:浑厚天成,这才是宝钗。(脂评本对宝钗极为推崇,比如说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
在第二十九回中,黛玉讽刺宝玉“在别的上还有限,唯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借此讥诮宝钗的璎珞和宝玉的佩玉所牵出的金玉良缘,宝钗依然“回头装没听见”……
淡淡几笔,点出宝钗不仅是表面不在意,也并不放在心上。而宝钗能超然于情外,是因为她具有能洞察“情执”之苦的智慧,佛家将对爱情的执着称为“情执”,它由“我执”化生而出,情执越重,烦恼越重。
比如在第三十七回,众人结海棠诗社时,宝钗作了这样一首诗: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就是这首《咏白海棠》,出现了让多少后人赞叹的名句,也是这首诗让我们明了宝钗的心声:
“珍重芳姿昼掩门”,这是宝钗作为大家闺秀的价值观,品性为先,既自重,又勤谨;
“淡极始知花更艳”,是宝钗自喻,世上的人大多陷落于以自私为基础的浓烈爱欲,引发的是计较、算计、委屈、嫉妒、争斗、嗔恨、伤害等种种邪念,唯有看淡、看破爱欲,才能真正体会到天性本有的快乐、美好和纯真。所以宝钗咏出了这句“淡极始知花更艳”。脂评本对这句诗的评语是:高情巨眼,世间能几人!
更妙的是下一句“愁多焉得玉无痕”,玉,暗喻宝玉、黛玉两人,宝钗仿佛在说:情丝纠缠、烦愁不断,即使是本来透明无暇的玉,也会因此而染上愁痕……
有多少人能像宝钗这样,明白在浓厚的爱欲之外,还有更加纯真和自由的境界?有多少人能明白为何“淡极始知花更艳”呢?
这两句诗不细品则罢了,一细品真如平地惊雷,让人不禁想与脂砚斋主人握一握手:“尔真可谓识英雄者!”
这两句诗可以深刻体现宝钗饱受佛家、道家、儒家思想熏陶的学识内涵,她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又兼具慈悲仁爱之心,感叹宝黛二人为情所困,玉上染痕。
所以,在上文中,我们说宝钗的“无情”,不是如同木石一般的“无情”,更不是视生命如草荠的冷酷,而是脱离了情之束缚的通达,是洞察了情执之苦的智慧,是怜惜“多情自伤者”的慈悲。
正是出于对宝黛情感的洞察和慈悲,大多数时候,她总能巧妙地回避黛玉的敏感多疑,宝玉的不知避讳带来的种种尴尬,并于无形之中化解。
读红楼梦越深,就越能品味宝钗的难得,就越能感受到宝钗对于平和、独立的精神世界的信仰和追求,宝钗虽然写出了“淡极始知花更艳”,但她却从不认为自己是娇弱的花朵,从不自怜自伤,而是自重自爱。
所以,她的别号不带丝毫闺中女儿气,不自喻为娇花,却冠以“蘅芜君”,这个名字同样大有深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