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也许是某些民族注定的宿命。
历史上最名声在外的流浪民族大抵是犹太人。自扫罗,大卫和所罗门三王在公元前古典时期建立以色列王朝以来,约两千多年的时间,所谓的犹太民族并没有真正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也许动荡不安的马卡比可能有过)。终其一生他们都在埃及、波斯、叙利亚、罗马之间反复辗转,即将安稳下来却又被驱赶着出发,想要回到故乡却又被阻拦在外。好比是一幕幕盛大恢弘的戏剧,那里充满着激烈的戏剧冲突,例如暴戾成性的罗马大将屠城的人间炼狱惨剧,在权力的游戏中不断掉落一地的血腥人头,身处被压抑中却仍坚守千年圣训的倔强,以及被传颂下来的经过千年润色加工后虚虚实实的赞歌。凡此种种,并没有将这个民族就此打散湮灭,反而使得他们形成了更加紧密的磁石般的向心力,尤其是将这段虚实相映的历史神化之后。我们知道,共同的特殊经历往往会形成强大的羁绊,尤其经历风风雨雨之后,再通过有声有色的回忆逐渐升华。这会消弭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同时加深了相互认同和情感认知,这就好比是战场上经历生死劫的兄弟,在半个世纪后的回忆大抵总会有一些出入。我不禁为自己这段世俗的解释感到一点惭愧,因为它一点都不神圣,也不使人膜拜。
这个在圣经传说中把自我标榜成被上帝选中的民族,并没有象苏美尔人,巴比伦人,亚述人,赫梯人等其他民族一样消失湮没。在被压抑了千年之后,犹太人在近代迎来了一次大爆发,从诺贝尔奖到华尔街,从商业领袖到政坛大佬,犹太人不断开枝散叶,几乎支配着超级大国的命脉和整个西方信仰体系,令人心生敬畏。上帝似乎给所谓“流浪千年”的犹太人一个慷慨的补偿。然而,强势代表的未必是真理,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在主流价值观、世界观的支配下,自然而然的会被其所沁染,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对的,这种主角光环吸引大量的注意力,进而更加深其作为主导的地位。一个颇具讽刺的段子:在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美国总统悲痛的说,有3个美国人在袭击中丧生。有记者提醒说,在叙利亚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恐怖袭击事件,几十名甚至上百名叙利亚平民被炸死。"但是我们丧失了3名美国同胞"。总统悲痛的说道。
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本该被拯救的却永远迷失,而掌握游戏规则的永远在主宰,主宰着军事、政治、文化,主宰着绝大多数人的三观。当犹太人被埃及人奴役,被波斯人奴役,被罗马人奴役时,作为一个文明世界的边缘民族,他们和其他在历史上一个个消失的民族没有本质的区别。在西奈半岛,他们在逃亡的路上,是否也曾仰望过夜空,哀叹过命运的不公?而一旦它变成了主宰者,却终于没能够逃脱那些曾经加在他们身上的那些枷锁。他们变成了曾经被他们所唾弃之人。当我们把视角转向巴勒斯坦人时,我们发现历史的相似与人性超越民族和国界惊人的一致。巴勒斯坦民族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在他那饱含着对民族的哀叹与深情的诗歌中这样写道:
在最后的国境之后,
我们应当去往哪里?
在最后的天空之后,
鸟儿应当飞向何方?
他把巴勒斯坦民族在近一百年所遭受的蹂躏诗意的悲情的表达了出来。提到巴勒斯坦,我们会想到什么?媒体上一天24小时不断滚动播报的自杀式爆炸,战乱后破败的废墟,孤立无援的孩子呆滞的眼神,戎马一生的领袖阿拉法特在最后谢幕时的悲怆,被剥夺领土后虚弱的国家等等。但,美籍巴勒斯坦民族作家萨义德在《最后的天空之后》却给我们描述了另外一个巴勒斯坦民族的内心世界。他从第一视角,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钳制,被压抑,被屠杀,被羞辱民族的迷茫,以及一个更丰满的巴勒斯坦人的性格:敏感,软弱,掩饰,防备,不屈不挠,防备,悲惨,滑稽,自尊心等,而不是一种对巴勒斯坦人习惯性的简单的有害的描述。
巴勒斯坦到底代表了什么?自1948年以来以色列通过6次中东战争,占领了大部分原属巴勒斯坦的领土。数百万巴勒斯坦人从此流离失所,离散是他们这一生摆脱不掉的标签,”是一系列没有姓名和肖像的上下文”。在居住过的故土,却不能自由呼吸,不能自由工作,生活,发声,甚至连独立的民族意识都要被犹太人所限制,剥夺。我在萨义德的书中看到了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民族犯下的种种罪行,比如萨布拉—夏迪拉难民营多次被以色列指使下的黎巴嫩马龙派民兵集体屠杀,或者被什叶派阿迈勒民兵屠杀,比如涉及到民族和国家意识的文化展,活动,绘画艺术等,对发起者都需要判入狱,象纳粹者或者专制者一样钳制任何独立的民资意识。比如赤裸裸的从巴勒斯坦人手中夺取土地财产的《不在地主财产法》,它可笑的从法律上把因1948年巴以战争而离开家园的巴勒斯坦人归为“不在地者”,他们的土地由以色列人保管,并且可以出卖给以色列当局,没有任何补偿;这种流氓式的掠夺,臭名昭著,几乎连遮羞布也不要了。
所以当巴勒斯坦人最终意识到,国家是破碎的,民族是破碎的,家是破碎的,土地是破碎的,以色列当局刻意弱化他们的民族认同感,他们最终在身份问题上彻底迷惘。用萨义德的话来讲,“我们作为一个巴勒斯坦民族真实存在过吗?”我们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存在?”他在书中描述了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
最近在美国举办了一个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知识分子对话为主题的会议。有一名观众起身提问:我是巴勒斯坦人,一个农民。看着我的双手。1948年我被人从巴勒斯坦逐出,就去了黎巴嫩,然后我又被人从黎巴嫩赶出来,就去了非洲,然后是欧洲,在然后是这里。今天我收到一份文件,叫我离开这个国家。能不能请你们这些学者告诉我:现在我应该去什么地方?
这个故事是对巴勒斯坦民族最真实的注解。以色列自认是犹太民族,具有极强的排他性;中东地区阿拉伯民族的概念已经逐渐快速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埃及阿拉伯人,伊拉克阿拉伯人,黎巴嫩阿拉伯人等,而不再是统一意义下的阿拉伯人,因此即便同一民族下,巴勒斯坦人也是被排挤的;欧洲人美国人更是因为中东战略支点的需要,无条件的支持以色列舍弃巴勒斯坦。相似的情景一再重演,两千多年前的犹太民族大抵也是同样的遭遇,而此等遭遇虽然深深印刻在他们的经书中,并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对同类遭遇的怜悯。窥一斑而可见,所谓信仰的无脑崇拜以及虚伪性。从本质上来讲,它只是用于唤起民族意识,维系民族图腾的一种手段。这是我们当代所处世界的局限性,我们本质上都是民族主义国家,是民族主义世界,任何一个未消失的民族都会有独立的民族意识,我们会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绘画,诗歌,小说,音乐,雕塑等,我们会有自己的传说和骄傲,“我们的”东西不是“他们的”。我们警惕一切企图抹杀民族和独立意识的其他任何民族,联合一切跟“我们”一样的或者接近的民族。这正是我们的世界在过去一万年以来所一直遵循的丛林法则,也是所谓的“失败民族”或者说是“被遗弃民族”一切痛苦的根源。当我们普通人意识到民族意识是最大的意识形态时,一个消灭国家和民族界限的未来世界即将向我们打开。正如我最喜欢的一位当代思想家、社会学家托尼·朱特对萨义德的评价一样:
在萨义德去世前几个月,他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去爱一个国家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作为一个无根的世界主义者最显著的特征。
我欣慰的认为,这是对巴勒斯坦人萨义德最高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