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

*1*

从大二那年的学园祭开始说起。

那是我第一次陪乔达通去参加这么一个人山人海的校园活动。到了学校我就懊悔了。

小卖店的叫喊声,观众的起哄声,还有舞台音响的啸叫声,起此彼伏。

「你看,那个,那个···台上领舞的那个就是法学三年级的武田小姐」

「看到没,那个,卖章鱼烧那里,收银的就是经济系的曾川小姐」

「来来来,那个,穿着士大夫(注:士大夫即工作人员)外套的就是植草小姐」

乔达通拽着我穿梭于熙攘的人流,一会儿这里逗留,一会儿那边停足。最让我感到厌烦地是他总是聒噪地向我介绍着他口中的美女,目的就是为了佐证他对美女判断的严谨真实性与客观公正性。

「果然,学园祭是美女汇集的地方」他吃着章鱼烧,擦着口水。

「对,秀色可餐」我附和着

看他流着哈喇子的蠢相,根本就是一只饿了两天两夜的哈士奇,在一大堆美味的罐头面前,这里舔舔,那里啃啃。用「饥不择食」来形容应该不过分。

「我今天还有意外收获」

「啥?你又看到了谁」不知道他有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舞台中间的主持人看到了不,原来她好像是我学姐」

「我在老师的研究室见过她一次。」

「原来她叫篠崎真奈美啊」尽管周围嘈杂,我还是听到了他来自心底的呐喊。

「哪儿?」

「笨蛋,反应这么慢,叫你不抓紧看,不认真听,她刚到后台去了」

 不过,我倒是真有意外收获。

 我看到了阿里。我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在不远的地方,踮着脚探着脑袋看魔术表演呢。

*2*

 我叫郭梵,在东京新宿的W大学读三年级。

 日常生活很简单。学校,打工,回家。

 偶尔会去乔达通家吃火锅。

 「乔达通」真名叫乔昔,预科学校时候就认识了,后来也变成了我在W大学的唯一的好朋友。

 作为环境学科的学生,乔达通身上秉承了这个学科的优秀基因,这到不是说他的专业知识学得扎实,只是他深知居住环境温度平衡这个观点对与我们这类恒温高级动物的意义——他家一年四季都开着空调,冬暖夏凉,温度永远设定在25摄氏度。

 按照他的说法,这个温度可以使自己的睾丸酮,也就是雄性激素保持在一个较旺盛的水准线上。而作为文史学科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关于人类进化史的文献或者医学典故中发现过相关记载。

 在乔通家,经常会遇到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用电热着火锅,吹着空调,开着电视,烧着开水,然后就是眼前一抹黑——电负荷超载了。当他拉回电闸前,首先想到的是断开电炉,而不是关空调。最后,火锅变成了温水锅,最后成了凉拌锅。

 在乔达通家里,空调是他最忠实,最辛劳的伴侣。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永远生活在一起。

 哦对了,「乔达通」这个可爱的昵称还是我给他取的。他自诩掌握着W大学的美女图鉴。一言蔽之,他搜集着这个学校漂亮女生的消息,只要是他盯上,任何一条都不会错过,哪怕只瞧见过一眼。

 乔达通喜欢娇小可人的漂亮姑娘,也喜欢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喜欢成群结伴,落落大方的漂亮姑娘,也喜欢独来独往,气场逼人的漂亮姑娘。

 我的总结是,他只是喜欢漂亮姑娘。

 他曾和我勾绘口中的W大学美女图鉴:法学系的武田小姐,经济学系的曾川小姐,外语系的植草小姐···内容具体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包括身高,体重,血型,爱好,最重要的关键词,是否单身。说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小眼睛总是「布林布林」地闪闪发亮。

 然而,他描绘的美色风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只在意的只有阿里。

*3*

 阿里是我同届同专业的同学,一样是留学生。

 其实第一次见她是在大一的「西方艺术史」的课堂上。

 总是和我一样喜欢坐在教室的靠后的位置。她那次关于巴赫古典曲目的课堂发表让我记忆深刻,内容好像是关于那首弦乐名曲「G弦上的咏叹调」。

 而真正和她打招呼是在一年后的那次学园祭上。

 后来,乔达通告诉我,阿里和他是同乡,早在入学前就认识了。而阿里有个男朋友是知名大学D大的学长,据说家里还多金,是个货真价实富二代,一流的人才。

 我对这个学长有些印象。那次学园祭遇到,乔达通和她聊了挺久,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乔达通和阿里之间多出了一个瘦高的障碍物。

 尽管最后我还是腆着脸皮要到了她的微信。毕竟我和她也是同专业,要个联系方式还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吧。

「那阿里在你的美女图鉴里面吗?」

「她?还差那么些意思」

「为什么?我觉得她挺好看啊」

「没有理由,评判基准只有我。」

 他那幅挺起胸膛的自信,让我感到很恶心。说到底,他引以为傲的美女图鉴不过是他主观判断的作品。

 阿里竟然已经有男朋友了。

 虽然很失落,但细想这也是必然。

 那几次她优雅地站在课堂发表,侃侃而谈时,台下的陌生异性也会投去殷勤的目光。

 自信,美好,闪闪发亮的阿里。

*4*

 乔达通有关心我打工的事,但他总是向我询问我们店里是不是有很可爱的高中女生,或者成熟的御姐也是可以的。我总是失望地告诉她,对不起,我打工的店里只有个废话很多的老混子和一杆胖烟枪。

 确实,打工的超市并不是什么偶像剧的温床,只是混生活费的一个手段罢了。

 说到打工,我是在2018年的八月份进到这家M超市打工的。

 只选择做夜勤的工作,也就是从晚上的九点到凌晨一点。

 因为夜勤工作客流在一天之中是最少的,再加上有深夜补贴,所以相比其他时间段,很划得来。工作很清闲,毕竟用脚指头都可以想到,也只有少数夜猫子才会在大半夜出来找吃的。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M超市离家太近了,因为步行只要五分钟,根本就不用担心下班后急急忙忙地赶终电回家。

 虽说是超市,但是每个班次也就只有两个人,规模也就是一个便利店大小了。工作内容也是简单而枯燥的,就是基本的收银,撤货(已过赏味期限的食品),补货。

 这是第二份在计划长期打工的地方。在此前也做过其它兼职,24小时的便利店,搬家公司,中餐馆服务员,等等但没有一份兼职是超过三个月的。

 那个老混子,就是伊藤店长。他是一个喜欢在脑袋上抹很多发胶的中年男人,这是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头发锃亮并且一簇一簇,看着像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鸟巢」。

 后来,和我搭班的木村告诉我,伊藤店长总是想尽办法偷懒,这点我举双手双脚赞同。

 每次晚上班的时候,都会接到他的电话:

「郭君,你们辛苦了,今晚忙不忙啊,你和木村君要记得把食品按赏味期限期限整理下,要给明早上班的同事补货减轻压力啊。」

「郭君,今天你撤掉货多不多啊。。。啊,这么多啊,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你们辛苦了。」

 我很不擅长接店长电话,因为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经常模糊不清,不知道是伊藤本身自带的北海道口音还是由于信号不好,我更倾向于他喝多了。

 这个时候,总是会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同样,伊藤在那头也会很不耐烦地说,郭君啊,你把电话给木村吧。

 在木村替我解围之后,他反而会安慰道,没事的,店长那人就是那样,打电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这个店长真是爱使唤人,要是真不放心,他自己来上夜班不就好了。我对伊藤店长的印象总是很差。

 木村就是那杆胖烟枪。

 他是大阪人,两年前来的辞职来到了东京。那时候他大学毕业才不满一年。

 刚到东京站的时候,一口纯正的大阪口音让他觉得遭到了不少歧视。可能也算不上歧视,和东京人聊天的时候,总有不知趣的人会多嘴问一句,「您来自关西吧」

「关西怎么了,大阪怎么了?」

「郭君啊,我和你说,东京是谈生意的地方,大阪才是生活的地方」

 每当说到大阪,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我是大阪人」的优越感。

「每次回到大阪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安心啊」

「毕竟我从爷爷辈那会儿开始就一直在大阪的池田市生活了」

 木村抽烟,而且是抽的很凶,每次下班后都要在店里买两包骆驼香烟。

 我自己不抽烟,也并不讨厌身边的人抽烟,但是我总是好奇身边人抽烟的理由。

 木村说,高中那阵子喜欢看木村拓哉的电视剧,觉得他抽烟真是的是太帅气了。想耍帅,然后就学着抽,现在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病人,不抽不行了。

 对于他学会抽烟的理由,我觉得很是滑稽。因为同样是叫木村的,为什么,你的肚皮就是人家的两倍大呢。

 不知道是出于平时前辈对后辈的照顾,还是木村自带的关西人属性,我对木村抱有好感。

 别误会了,只是纯粹的男人之间的友情。

 我没去过关西,乔达通去过,他曾简单和我描述过关西的所见所闻。

 关于大阪,京都和神户。

 神户港夜景的是他见过最美的。七色变幻的摩天轮,徐徐吹来的海风,夜晚宁静的大海。

 京都充满了神秘。『有顶天家族』(注1:森见登美彦的小说)中开头就提到,「狸猫隐藏于人群之中,天狗翱翔于天空之上,这就是此名为京都的日常」。当然,京都是不是真的有狸猫妖怪和天狗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在京都街头确是随处可见穿着和服的行人,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些鬼鬼怪怪——他口中的隐秘又惊奇的地方。

大阪就是让人感到很特别。它一半是都市,一半是乡下。梅田地区的繁华拥挤,西成地区的清贫空阔。可这些不妨碍我在大阪街头,见到每一个路人时,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热情与随意。

当然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关西的女孩子——尤其是她们撒娇的时候,蹦出的关西方言又酥又软,让人都融化了,可招人喜欢了。

*5*

之后在学校相遇,我和阿里也会简单地寒暄,极少数时间会在一起吐槽之后各自要写的报告或者是要做的发表。

我不曾向她打探关于她和她男朋友的感情状况,我知道要是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会给自己添堵。

当然,有时候阿里也会和我吐槽关于她男朋友的事,比如她男友玩游戏时候都不理她啦,再比如回消息总是很慢。

我的回答基本就是「哦」,「这样啊」。

我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我害怕自己的一个失误会转而使她对我感到厌烦。

我还是喜欢着她。

我每次听到乔达通八卦她和男朋友吵架甚至要闹分手的消息,我总是会暗自窃喜,我以为我的机会就要来了。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抽自己一巴掌,你丫也不照照镜子,这事轮得到你吗?

机智和理性是我为数不多的闪光点。

我有写日记,里面堆满了和阿里的日常。尽管文笔拙劣,更像是写着无聊的流水账。

*6*

大三第二学期,我和阿里都选择了同一门「日本文学鉴赏」的课。

选择完这门课以后,我就有些后悔了,因为阿里告诉我,这门并不是如我所想的,来一个温文尔雅的教授给我们讲评日本文学的名著,而是每节课都会安排学生上台做一些发表。而且,每次只有一组学生。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这门课是混学分的最佳选择。

好吧,原来如此。但是因为阿里也在这里,我也便多了一份安慰。

我觉得选择这门课的学生的心态多多少少都是和阿里一样。每堂课都有小部分人缺席。

不过任课老师野内老师,却是一个好人。

第一堂课,他就说,

「大家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会缺席上课,我可以理解的,都大三了嘛,参加就职活动,去公司实习,都是很要紧的事。即便是睡懒觉睡过了头,一次两次的也都是原谅的。」

「只要,轮到你发表的那几次出席了,我一样都会都让你们过的,请各位安心吧」

他是一个发量稀疏的小老头,鼻梁上横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外表算不上慈祥,但是话说得确实很上道。

阿里说她会看人,这样的老宅男一般都比较好说话。

「那我呢,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你?嗯。。看着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吧。大家都会这么觉得吧」

尴尬的对白。

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明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还自找没趣,试图去打探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蠢到无药可医。

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尽量往后排坐,因为担心做前排会大概率被老师提问。每个人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害怕也不想和老师有互动。课堂上的我们也都假装很认真地在笔记本上码着字。

然而实际情况是,老师一次都没有提问。大家都做着集中精力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没有人会在意台上的学生在说些什么。而野内老头也一直是半眯着眼,我认为他一直在打瞌睡。

阿里计划第二年5月去欧洲交换留学,所以她想要在这之前找到工作。

「郭君,你有打算在这里找工作吗?」

她也有问过我的计划。

我吗?

说心里话,我也不知道。

从小就是这样。

小时候被安排参加很多补习班,画画,外语,到头来我一样都没有学得好。因为我都不喜欢。也没有什么朋友。

来日本也是顺着的给我铺的路走下去。

毕业以后的事,更没有规化过。

亲戚在老家开了公司。规模还不小,父母希望我毕业后可以回去,去亲戚那里工作。都是自己人,待遇不可能差。但是,这么一来,我觉得我的人生又被安排了。

况且我甚至都找不到我将要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要准备继续读修士,还是准备找工作呢?」(注:修士即硕士)

「我,没想好,再说吧」

「怎么可以再说呢,要是找工作就要开始着手准备简历了,大公司招聘年末马上就要开始了,即便是普通公司明年四月也要陆续开说明会了,读研的话就要考虑考虑课题,以后升学要写计划书的。。。」

「哦,这样子啊」

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认真地和我说话。竟然有些惊喜,是不是我在她的心中还有一些位置的?是不是她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了?

我不知道,应该是我想太多了。

自作多情,向来都是我的看家本领。

关于这堂课,说实在的,我也没有认真听几分钟。

我的注意力一直都被身边的阿里牵制着。

她真可爱啊,嗯,一直都是这样。如同是那曲「G弦上的咏叹调」,恬静,舒适,招人怜爱,永远不会厌倦。

*7*

某天的日本文学鉴赏课上,有个学生发表关于文学中爱意的表达。

其中有一段是,日本人的表达爱意是很含蓄的,比如夏目簌石在给他的学生授课时,认为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天的月亮是真蓝的,月色真迷人」更加符合日本人含蓄的表达。

这个传说,我早有耳闻。一种说法是,小田岛雄志先生在他的「莎士比亚全集」和「咖啡店的莎士比亚」中提到过,但也有人评论说是这个故事,后人杜撰的。

我并没有去考证这些说法的真伪。

相比之下,更好奇的是,日本人为什么的喜欢把月亮描述成蓝色的,因为月亮不该是白色或者是淡黄色的吗。

不理解。

我问身边的阿里,

「蓝色的月亮,你听过这个吗?」

「蓝色?什么?」

「对,蓝色的月亮」

「月亮,这节课是不是讲文学鉴赏吗,怎么还出现了月亮」

「嗯。那。。你见过蓝色的月亮」

「月亮吗?怎么会是蓝色的?」她没有看向我。

我看她电脑屏幕上简历和闪烁的聊天软件提示信息,我就知道她又没有听课。

一定在和男朋友聊天吧。

*8*

我问乔达通关于「蓝色月亮」这类说法。

「月亮本身是不发光,它的颜色只是反射了太阳光」他装模作样地找出一本天文类的科普书籍。「所以具体,是很难定义它的颜色」

「不过,古人认为月白是泛浅蓝色的,这不是你们文科生应该讨论的吗」

他狡猾地把问题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同样的事,我也问过木村。

他说,在日本对于月亮的描述,确实有这么一个说法,但是具体的,他也不清楚。对于小田岛雄志先生和莎士比亚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是说到剧作家,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德国的。

莞尔,他点了根烟,又想了想说,应该是晴朗的夜空,月光就变得皎洁,而蓝色本就给人一直干净的感觉,所以月亮也就被描述成蓝色了吧。

回答得更敷衍,这个死胖子也是似懂非懂。

那一晚,夜色很浓,抬起头,没有找到那颗月亮。

*1*

自打那次学园祭以后,篠崎学姐成为了我和乔达通的聊天记录中最多的关键词。

乔达通的环境学专业在大二时候就能进入研究室和教授一起做研究,本科的最后一年会去鹿儿岛的研究基地进行长达一年的实地研究。

篠崎学姐比他高一届。他在研究室帮助教授整理资料的时候经常会见到她。

「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法忘记她了」他配上了「一头猪坠入情网的表情」。

当他得知篠崎学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上早班的时候,他便天天去那里吃早餐。

他说,这个叫做「日久见真情」。

他天真地以为,每天制造机会和篠崎学姐相处,久而久之自己在对方心中会越来越重,直到对方对自己产生依恋。

好恶心。

乔达通吹牛自己和他学姐未来的时候,我坚定地相信,他的脑仁真的只有葡萄干那么大,而且还是除了糖的。

「你小子,是不是看上我的同乡了?」他在宣泄自己的相思之后,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我

「什么?」

「就是阿里,你们专业的那个」

「我・・・我・・・是的」我不想隐瞒了。

乔达通早发现了。篠崎学姐打工的咖啡厅就在电车出口的对面,他在那里吃早餐的时候经常看到我在出口那里,鬼鬼祟祟,俳来佪去。然后等阿里出站后,我又会追上去和她搭讪。

是的,他说的没有错,只要是有课的早晨,我都会提前到学校,然后在车站附近等待阿里。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如我所愿。

「你就这么背喜欢偷窥别人吗?死变态!」我的秘密被发现了。

「彼此彼此!」

「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她分手了?」

「欸?」

「听说她和那个D大学的瘦杆子分手了」

乔达通也是通过同乡伙伴得知的。说是那个学长其实喜欢在外面都拈花惹草,当他和阿里摊牌的时候,已经和其他妹子好了一个多月了。

不知道现在是应该立刻打电话去安慰她,还是首先恭喜自己。

*2*

十月,店里来了新人,我再也不是唯一的后辈了。

她叫夏诺,是附近语言学校的学生。

对了,她还是个漂亮的女生,应该会是乔达通喜欢的那类型。

因为是研修期,在加上同是留学生,就被精明的伊藤店长安排到了我所在的班次。希望我可以给她多一些工作上的帮助。

夏诺在国内读的大学,她来日本是想继续读修士。

刚来日本才一年,日语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我刚来日本的时候,好在她是个漂亮的妹子,即便是工作出错,赔个笑脸,顾客也不能太计较什么。

当她得知我是W大学的学生时,就主动要了我的联系方式。

「W大学,名校啊,你可真是学霸啊」

「哎,可别这么说」

她想考W大学,私下也就和我联系很多,关于某几个教授的研究课题,关于W大学的一些招生情况。

这些,我都不是很清楚,我很想告诉她,其实这些信息你可以去学校主页上查找,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硬着头皮,把学校官网的信息复制粘贴给她。

毕竟我们是同事,还都是留学生,该帮的都帮一下子吧。

这段时间木村经常迟到,伊藤店长经常给他留条,

「木村君要他务必准时上班,不然会给同事,也就是我增添很多负担。也给后辈留下个好印象。」

当然,字迹写的很客气,但是我和夏诺都知道,这是绵里藏刀。

我并不介意,迟到个几分钟能有什么负担。

在日本多的是表面上的形式。

可夏诺总是向我抱怨,觉得木村的烟味儿很重,因为每次上班前,她在更衣室总是会闻到一大股类似烧焦的味道儿。

我说,这是男人味儿。

我说话偏向木村,他这是累的。尽管这个胖子笑口常在,但是我知道他活得并不轻松。木村打两份工,白天在快递公司送货,晚上来这里做收银。

他是一个典型的「飞特族」(注:日语「フリーター」的音译)了——没有长期固定的工作,只是以打零工赚取收入的自由职业者。

木村毕业于戏剧专业,喜欢戏剧,喜欢阅读剧本。

那年辞职来东京,是因为东京是日本戏剧的中心,他能在这里接触到很多戏剧,了解很多剧本。可即便在东京生活了两年,还是对东京这座城市没什么好感。

以前,他和我就抱怨过很多在东京的不愉快。

「郭君,你知道吗,关东地区和关西地区,标准电流是不一样的,导致我辛辛苦苦搬来的很多家电都不能用了」(注:关东交流电50赫兹,关西则是60赫兹)

「郭君,你不觉得东京人,很冷漠吗,要是在大阪,路上遇到一个陌生的老奶奶都可以与你聊很久呢」

诸如此类。

但是,聊得在东京的看到戏剧,他的小眼睛就会放出五彩的光。

「首都不愧是首都啊,好多剧作家都集中在这里呢」

难得可以听到对东京的好评。

*3*

那晚,乔达通和我打了小时的电话,翻来覆去就和我说了一件事——他决定想要向篠崎学姐告白。

我苦口婆心劝他深思熟虑之后再动手,可他却斩钉截铁地回击我,一再强调篠崎学姐是他的真爱。

「遇到一个美女,你就喜欢她是正常,但是遇到的每一个美女你都觉得她就是你真爱的话,那恐怕你要去心理科挂门诊了」我再次试图劝他放弃。

「不,我决定了,我真的要和她在一起。」

他强硬的执念让我毛骨悚然。

乔达通计划过很多情景,比如在篠崎学姐打工的咖啡厅给她递纸条,比如放学后在篠崎学姐回家的小巷手捧鲜花堵她,再比如・・・

我及时打住了他,因为以他老旧的套路无疑会被当成一个跟踪狂变态。

最后,我们,还是决定用最古老的方案。

给篠崎学姐写情书。

这个任务强行落在了我这个文科生身上,因为从乔达通那颗装满重口味和化学元素的脑子里蹦出情意绵绵的词语比正在休眠的富士山突然喷发还困难。

可我从没有写过情书,更何况还是给人代笔。

在电脑前抓耳挠腮的时候,我看到了书桌上的日记本。

「・・・今天终于要到了那个叫阿里的女生的联系方式,好激动,但是没想到她居然已经有男朋友了,郁闷・・・」

「・・・今天阿里好像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了,是遇上什么伤心事了吗?还是和男朋友吵架了,看的我也好好揪心・・・」

「・・・阿里,说她以后要在东京工作,她和她男朋友一起生活吗,他们最后会结婚的吧・・・」

「・・・听说她分手了,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那个学长这个挨千刀的人渣・・・」

・・・

我脑子里全是阿里的样子,卷起的刘海,明亮的眼眸,上扬的嘴角。

「遇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在邮件的草稿箱里码着字。

「那一刻的感觉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霍乱在我的心中无限蔓延开来・・・我对你有说不完的话,是那些情深意柔的词藻,是那些倾诉衷肠的句子・・・每天,我羞怯于自己卑微,可又难以抑制情感继续滋长,只能靠寻找机会制造巧合与你偶遇,・・・」

放学我会等阿里一起回家。

尽管到家有直达的电车,但是我还是会绕远和她一起坐中央电车。只为了可以多和她相处十几分钟。

拥挤的车厢里,我们靠着车门站着,我一抬手就可以挽住她的胳膊。

就这样与她就这样相处了两年,十分平和地相处着,永远保持着完美的距离,如履薄冰地珍惜着和她的这段单独的空间。

好想和她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我停止心跳。

「・・・当你与我说话的时候,我心潮澎湃,但又要抚平暗自窃喜而激起的浪花,假装镇定自若・・・想见你的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你像是我心中那支动听的咏叹调,安恬,优雅・・・」

*4*

在顺利结束的研修之后,伊藤店长给夏诺安排了别的出勤日。晚上又恢复到了两个人的时候。

我抽空找木村帮我修改日语。

看到我的底稿之后,他很惊艳,完全没有料到我还能揽上帮人写情书的差事。

我羞涩地告诉他,其实我也喜欢看书。

我喜欢又吉直树的「火花」。

「其实,对于他笔下人物的对话,我并不太懂,因为全是关西话写的」

「关西话啊,因为你们学的都是关东地区的标准语,自然是很难理解」

也许是爱好相近,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就多了起来了。

木村说他周末不愿意上班,也不是为了周末出去玩。周末他都会去图书馆转转,看书,读一些剧本评论。

木村给我推荐过一个一位叫做贝尔托·布莱希特的德国剧作家。

这是他最喜欢的剧作家,甚至他的头像都是贝尔托·布莱希特的照片。

他从来没有对我解释过很多喜欢这位剧作家的理由,只是曾动情地告诉过我,这是他坚持戏剧的唯一理由。

我之后也去了解这位剧作家,比如著名的「四川好人」和「高加索灰阑记」就是出自于他。

「木村君,有想过自己创作一部戏剧吗?」我也问起木村关于将来的事。

「当然想过了啊,不过那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

可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

*5*

关于夏诺。

有几次休息的日子去店里买东西,我都遇到了她。

和她搭班的是一个叫松久的日本大娘。

夏诺好像挺受欢迎,她和松久大娘的互动不错,毕竟是漂亮女生,男女老少通吃。

她常在微信里和我聊打工的事。

「哎呀,伊藤店长好会来事,每晚都要打电话问东问西,吵死了」

「我还有放下手中的活去接电话,我还听不懂他的话」

「态度也好不耐烦啊,毕竟我是个外国人嘛,理解一下不好嘛」

・・・

吐槽的时候,她总是开连珠炮。

「不过,松久大妈人倒是不错,有时候帮我接电话替我打圆场」

「今天店里好清闲啊,我又浑水摸鱼过了一天」

看来这个工作也并不全是一无是处。

「大家人都挺好的,伊藤店长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相互理解下嘛」

基本都是很潦草地安慰她。

之后她问我借过书。

得知我手上正好有她考试需要的教科书「西方艺术史」,就想着要去看看。

反正那本书也没有什么用,我就给她了。

「哟,你喜欢听巴赫的音乐啊」她随手翻了翻,刚好到了我的笔记。

「其实我也只是了解过他的那首G弦上的咏叹调」

「这里还有梵高」

「嗯。」

也许是父母给我起名的原因。对梵高的画总是有有一股说不清的情愫。

厚重的水彩,明亮的色调,粗狂的线条,却透露着无奈和孤单。好像他曾活在这个世界的同时又游离在这个世界中。我认为那更是一种无助,就像某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伸手却只能拥抱住空气。

和夏诺的交集,基本就到此为止了。

*6*

一月的某天,我在食堂遇到了阿里。

从年初开始,东京愈发寒冷。

那天我点了超大份的牛肉盖饭,在食堂找位置的时候,看到阿里向我招手。

依如往常,穿着单薄的西装套裙

她就简单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布丁。

「中午就吃这些吗?」我问。

「没什么想吃的,天气太冷了」

「欸?天气冷不应该更有胃口吗?」

「不知道,最近都是这样,不想吃,一点儿也不想吃」

「我看你是找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她又瘦了,下巴轮廓更加明显了。

「我也觉得。找个工作好烦啊,要准备好多问题,要写好多资料。」

「应该都是这个样子吧」我附和着。

「还有,你看,就职活动对我们女生太不友好了」

「西装又薄,还得穿裙子丝袜,好冷啊」她稍稍拽了拽自己的西装袖子。

「不像你们男生,西装是长裤,里面穿个棉裤都看不出来」她用塑料勺子杵着布丁,把它们剁成小碎块。

我有西装,也就在大学面试和入学典礼的时候穿过,之后我就在也没有穿过了,一直被我挂在衣橱的角落里。这几年我体重飞快飚增,有一次心血来潮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发现镜子里脸还是那张脸,西装外套早就系不上扣子了。

「那你男朋友也太不尽职了,这大冷天的都不来陪你」我打趣着。

「可别提他了,我俩去年就分手了」

她有些不乐意。

啊,我的天。

原来流言是真的。

乔达通的小道消息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自然也不可能找阿里去证实过。

我没有资格去求证。没想到他们真的分手了。

也许阿里和那个学长闹过,也许阿里也早就察觉了这件事,他们是和平分手的。

也许,还有很多种情形,也发生了故事。

但是,现在,不对,阿里早就单身了。

「最近我在准备一家千代田那里的IT公司的面试(注:千代田,东京的地名),那可是我的第一志望啊」

她把话题拉回到就职。

「哎,日本公司真麻烦,要面试好几轮,加起来都快要几个月了」

「真麻烦啊」

她擦了擦手,从包里拿出了电脑和履历书。

「哎,那么多轮面试,指不定哪次我就面黄了」

「不会的吧,你都准备了这么多」

阿里随身都带着就职用的资料,在找工作这件事情上她时刻准备着。

「找工作这事,谁又知道呢?听说去年有前辈,很优秀,去年也还不是找到」

「那是他,人和人都不一样,谁知道他做事靠不靠谱」

她没有接我话茬。

「总之,加油,我觉得你一定没什么问题」

「哈哈,那真是太谢谢啦」

「对了,郭君,你呢?」

「我?嗐,我还真没想好」

「嗯,也还有时间,大部分公司都是4月才开招聘说明会的,你可要把握住啊」

「对了,我已经拿到去巴黎短期交换留学的名额了,所以不管我有没有找到工作,我5月都要飞啦」

「加油,你一定会拿到心仪公司的offer的,祝你好运」

祝她好运。

我虔诚地祈祷。

*1*

乔达通找我帮忙收拾,顺便再一次吃最后一次火锅。

新学期他就要去鹿儿岛了,之前他要把行李搬到鹿儿岛。

「哥们失恋了?」

「这么快被你学姐甩了?」

「她拒绝我了。」

在乔达通给篠崎学姐发了那通爱意满满的邮件后的第三天,收到了篠崎学姐的回信。

「谢谢你,后辈乔君,尽管我对你印象不深,但是我还是感谢你和我说表白」

「什么嘛,人家压根不认识你」

「不不不,她认识我,只是对我的没什么深刻的印象」

「那后来呢」

「她说,她想好好考虑一下」

「哦,那就是不考虑」我从沸腾的汤底里捞起几块牛肉,大口朵颐。

「不过没什么,你那本美女图鉴上的候选佳人多着呢」看他蔫儿蔫儿的脸,我又勉强安慰了他几句。

「陪我喝点酒吧」他开了一罐啤酒。

「何以解忧,唯有啤酒」我往他杯子里倒满了啤酒,然后自己开了一罐可乐。

「喝酒的过程中,有一个状态叫微醺。就是喝到胃里暖和,但是还不上头的时候,那是舒服的」几杯下去,他开始变红。

「兄弟,我和你说,这个年代纯情已经不受欢迎了」

「那没准,人家姑娘想明白了,发现你身上钻石一般的可贵之处,就决定喜欢你了」我安慰他。

「那没准儿,真有可能」他打了酒嗝,「学姐继续读修士了,她也要去鹿儿岛,没准我们真能发生些什么」

乔达通光着膀子盘腿坐在垫子上,他就像一只熟透的灯笼椒。喝酒最舒服的状态是「微醺」,但是我怀疑他已经醺得过头,已经变质了。此时此刻,他血液里一定充满了叫「乙醇」的有机液体。如果往他的胳膊上抽一管血,那里面的酒精浓度一定高到了自燃的程度。

火锅汤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空调乌拉乌拉地吐着暖气。

乔达通躺在榻榻米垫上,呼哧呼哧地打着呼噜。浑身油腻腻湿漉漉,汗水,泪水夹着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液体。

他的六叠半榻榻米房间里,充满了「男汁」的气味。我关了空调,收拾起了屋子。

乔达通神志清醒的时候说过,阿里有打听过我。她觉得我这人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可以时不时的给她带去好心情。

她对我的印象挺好的。嗯,若真是如此,那我的大学生涯也就没遗憾了。

*2*

四月,我顺利升入了四年级。

我和阿里都加入了野内老师的研究室。

大三下半学期的「日本文学鉴赏课」,让我们对佛系对应的野内老师好感度爆棚。

第一次研讨会,野内老师要求我们准备下大四毕业时候的课题。

阿里去找野内老师相谈,她想把课题发表这件事推到十月,因为她就五月就要去巴黎短期留学了,在加上自己也没有考虑好具体研究方向,想把这件事情缓一缓。

「可以,这没有什么问题,那就在留学期间好好琢磨一下吧」

这位和蔼的老头总是特别好说话。

轮到我发表了。

我说想研究小说「火花」,特别是对主人公的活动地点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很感兴趣。

但是具体研究什么,我也没有想明白。

野内老师透过他啤酒瓶底的眼镜看着我,「倒也是可以的,总是算是一个方向吧,但是,我本人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你会选择火花呢,或者说为什么你会选择又吉直树这位作家呢」

尽管又吉直树的因为「火花」成名,但是我最先了解又吉直树的著作却是他的随笔集「东京百景」。

又吉直树十八岁就来到了东京,他过了十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年轻时的他一直坚持写着自己的段子,憧憬着某天可以成为一个卖座的搞笑艺人。

而在访谈中,又吉直树本人却承认他是一个内向,多愁善思的人,这与他台上的塑造的开朗却是两面。

「一个作家的生活和作品都有可以探索的地方。」

我在放肆地抒发着我的见解,期间我有偷瞄阿里那儿,她都没有抬头看,只是一直盯着她的笔记本屏幕。

她一定在修改她的面试稿吧,或者又是和谁在聊些什么。

「也好,这样吧,郭君,你有空去他书中提到的地点转转,没准会有一些启发,研究吗,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野内老师慢条斯理地回复。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想要研究又吉直树呢?

具体的说不上了,我只觉得他写得故事,让我有太多共感了。

我定义自己是一个极度脆弱与敏感的人。

个子一直很矮,小时候不少受人欺负,不知道报复他们,我只会哭。

初中时候,长高了些,可我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同学们都对我指指点点,那时候哪怕是他们的一个眼神都会让我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

尽管我不曾逃学,但我也不愿意接触他们,我把自己锁在自我的世界里。

只喜欢看书,只想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害怕与人接触。

之后可能好些了吧,但我还是认为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无是处。

一直都是如此。刚到东京时,日语很糟糕,只会一点基本的问候语和十分简单的句子。

那应该是四年前,我还在语言学校。

尽管我自认为足够努力,可当身边的同学日语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提高的时候,我还只是停留在最基础的水平。

那时和日本班主任聊过学习日语这件事。

我还记得那时候是用十分蹩脚的日语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他用更加蹩脚的中文回答说,学习日语,最好还是来自于生活,学校的学习只是一部分。

他鼓励我去打一份工。

我第一份打工的地方是一家拉面店。到住处相隔了五个电车站。但是我还是因为他们接纳我充满了感激。我的任务是躲在后厨洗碗。但是没撑到一个月,我就辞职了,实在扛不了每天弯腰在洗水池刷碗几个小时。并且最受不了的是,刻薄的店长总是喜欢用嘲讽的口气指责我,「你动作这么慢,大家都要等你,你练洗碗都做不好」

是的,我连一件简单如洗碗的事情都做不好。

现在呢,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吧。

*3*

某天,木村说他下周就要回大阪了。

「这么突然?」

他没有理会我的诧异,说这话的时候反倒是有一些如释重负。

应该是他考虑良久的事情了。

「回大阪又要找新工作了,真麻烦啊」

「不过大阪嘛,我到不担心,随时都可以」他自言自语着。

木村没有告诉我突然要回大阪理由。可能也没什么理由。

正如之前对我说的,回到大阪才会感到安心吧。他再也不用压着自己的嗓子去说标准语了。

我竟然感到一些失落,或许只是相处久了,难免掀起的不舍。

这个胖子是真的挺可爱的。

我想送他一些什么,我知道他喜欢抽烟,但是哪有人离别时分送朋友香烟的?

我决定把我写的关于阿里的一切送给他。

他喜欢看书,自然对文字不会反感。

我选择了一些章节,复印了我的手稿,并花了五个通宵把他们翻译成了日语。A5纸大小的一个小册子。

临别前,我找到了木村,我把这个小册子送给了木村。

我告诉他,这里是我的一部分青春手札,里面记录着我和某个女孩的真实故事。

木村很激动,他有些颤抖地接过了我特殊的礼物,我看到他的肚腩都在「吨吨」的发抖。

「郭君,实在是不好意思。本来一直和你说要一起去中餐馆吃饭,但是这下看起来没有机会了,你要是来大阪,一定要来找我,我们再好好聊聊」

木村开始翻他的包,找了半天最后翻出了半包骆驼烟。

他说,「郭君,我知道你不抽烟,但是我身上真的没有什么回赠的,这是半包烟,要不,你留给你做纪念吧」

好吧,真是有人离别时分送人香烟的,还是抽剩下的。

真是随意的大阪胖子。

临了,木村和我说,「可以的话,下次带上那位姑娘一起来大阪吧。」

「我想听完整的故事」

「郭君,请加油」

*4*

阿里说,她拿到offer了,是她的第一志望,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准备留学的事情了。

「我要每天都敷三次面膜,我要消消我的黑眼圈,这段时间我都睡不饱」

「哇,太棒了!」我真替她高兴。她好,我也会很快乐。

「郭君,你呢?开始找工作了吗?」

「我还没想好呢,到底是读修士还是直接工作了」

「怎么还没想好!?大公司第一波投简历都快要截止了,你可赶紧的」

「嗯,我赶紧想清楚吧」

其实我在寒假时参加过几场企业的合同说明会。礼堂被分成了无数个沙丁鱼罐头,每个罐头挤满了流露渴望学生。面对老气横秋的企业人事的侃侃而谈,他们站在那里记着笔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可这一切确实显得嘈杂,混乱,难以呼吸。

「要是现在不做决定,明年你可得流泪?」

「不至于吧,大不了回老家呗」

「啊?你有准备回国吗?」

「没想好」

「要你在东京工作,我们又可以常见面了」

「嗯?如果生活的话,我更倾向于大阪吧」

「诶?东京不好吗?」

「说不上来?」我竟然想到了店里那个满口关西腔的胖子

「留在东京找工作吧」

「诶?」

「东京有这么多好玩的」

「要是你找到工作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今年忙得不行,又是工作又是准备,都没好好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看樱花满开吧,我现在有空了,只可惜樱花早就谢了」

话语间透露出她对东京这座城市充满着无限的好感。

「好吧,总之,加油哦,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问我,我会帮助你呢」

这句话,让我很是欣慰。可是到底会怎么帮助我呢?

她就要去巴黎了,巴黎和东京可是整整7个小时的时差,尽管通讯不成问题,但是当我有时间联系她的时候,她早就都休息了吧

也许,她只是出于平常的友谊,带给我的鼓励吧。

*5*

五月初,夏诺找我吃饭。

她已经辞职了,搬去了横滨。因为她冬季入试没有顺利考上修士,申请到了神奈川县的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注:日语的研究生意为旁听生),想继续考W大学。因为之前问我要过书,为了表示感谢,她要请我吃饭。

那天见到她,吓了我一跳。

厚重的眼影与高跟靴,这与平时在店里看到的完全是两个人。

我问她是不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她翻了个白眼,平日就是这副打扮,只是店里接客有各种要求,所以上班时候只能化一些淡妆。

我们去吃了烤肉。

「还在超市打工吗?」

「嗯。你呢,找新的工作了吗?」

「没呢,刚搬完家,骨头都散架了」

她要了杯柠檬酒。

「说实在话,在超市打工还挺有意思的。」

「和松久大娘打工一起,听到不少八卦?」

我们聊起了M超市打工的日子。

「啥?还有八卦?」

「对,松久大娘和我说了不少关于伊藤店长的事?」

「伊藤店长啊,我觉得他是个挺麻烦的人」我想到了伊藤店长那个立满刺的鸟巢头。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呢」这是第一次从夏诺口中收获了关于伊藤店长的好评。

伊藤店长,高中毕业从北海道到东京来上大学。起初一家出版社工作,大概工作了有七八年吧,但是收入一直不高。他前几年才来到这个超市工作的。

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时认识的,两个人结婚很多年了。但是据说最近一直在闹离婚。好像是因为房贷问题,他们最近一直在吵架。

「看来伊藤店长过得也辛苦」

「那可不,店里上头要考核业绩,回家还要和老婆纠缠。」

「松久大娘说,伊藤店长下班回家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经常骑到半程还要停下来给店里打电话」

「哎,感觉到的店里的大妈们都挺同情伊藤店长的」

被夏诺这么一说,对伊藤店长的厌恶好像少了不少。

日本的上班族真是惨。倘若我以后要是日本工作,也会和伊藤一样每天回家路上都要担心工作吗?

我有些害怕。

「呲-」酒过三巡,她从包里翻出了香烟,熟练地点起起来。

「你也抽烟吗?」

「一般不抽,只是喝酒的时候特别想来一口。」

「这有什么讲究吗?」

「屁讲究,只是喝酒头晕的时候,抽烟会舒服些」

原来女生喝多了,也容易变得话痨。也可能酒后胡言乱语这件事是不分男女的,只是有心事的人总想找人倾诉罢了,少量的酒变成了催化剂。

况且她喝了不少。

夏诺和我谈起了她的情感经历。

她谈过的恋爱,多到我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但是分手的理由也基本就是那些,她劈腿了,男方出轨了,又或者只是双方都觉得厌倦对方了。

她用一种饱经历练的武功高手的口气告诉我,其实吧,谈恋爱也就那么回事了。

我反驳,你这些都不算是真的喜欢。

「那什么又是真正的喜欢?」

「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喜欢一个人,就要希望她过得好,要无条件的支持她。」

我的回答暴露了我是一个没有任何恋爱经历的人。

「嗬。」她撇了撇嘴,没有揭穿我。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和她聊起了与阿里的日常。

在阿里去巴黎之前,我们还是常在学校见面,我们会谈论要做的课题,我们也会一起吐槽老师含糊不清的口音。偶尔也会聊一些其他的话题,但是很多时候都会戛然而止。

普通到不能普通的日常。

动身去巴黎前,她想单独找我一起吃个饭,算是可以有一个简短的告别,毕竟一下子离开学校几个月,还是想有些仪式感吧。可是赴约那天,我以店里缺人手需要帮忙,爽约了。

电话那头可以听到阿里的不快。

但是,我更害怕单独面对她,我心中优秀,美丽,美好的阿里。

以我和阿里之间熟络的关系,我们只会是很要好的朋友。

之后,她平安到达了巴黎。

「傻弟弟,人家姑娘心里压根就没有你啊」

「或许吧,可我是真的希望她过得好,她若是安好,我觉得世界便也是彩色的」

「那你有告诉过她,关于你的想法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

「你不说,人家姑娘怎么知道」

「我只要坚持,某天她会懂得的吧」

「她永远不会知道的,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真的吗」夏诺的话好残忍,但我更倾向于她是喝多了,口不择言。

「对,就是这样,你们只是同学而已」

「或许吧」

「你还指望她来追你吗?」

「没指望过,我目前的想法是,只要她过得好」

「呵呵,傻子。」

「因为我害怕告诉她,我们以后就会有隔阂,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酒杯空了,夏诺又要了一杯酒。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应该告诉她」

「做人呐,及时行乐才重要」她又和我说了一些她和前任之间的事。

餐桌上方的排风机呼呼作响,一口一口吮吸着烤肉炉上散发的焦味。

周围人聚会,他们干杯,聊天,起哄,我已经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了。

我反复在琢磨她刚才说的话,她说的是道理的。

或许,我是应该向阿里我表达我对她的感觉。

我可一直惦记着她,即便现在,我在时刻关注着她的社交账号。看她画面中的美景,看她镜头下的自己。凯旋门,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

什么算是及时行乐呢?

我觉得我可以遇到她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我们能变成朋友,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在一起很重要吗,我觉得眼下的关系我已经很满足,要是可以在一起就变成了完满。

夏诺说的是对的,如果我不告诉她,她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她的挂念。

我喜欢她三年了。

可是,如果告诉她呢?是不是会换来一份婉拒。

如果被我一语成谶,或者这三年期间还留给我一些回忆。

我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夏诺续上一根烟,托着下巴看着我。烤肉店昏黄的灯光照得她的微红。

她的指甲好看。

她的口红也鲜艳。

她的眼睛可真・・・

 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稍微心颤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很理智,知道所有一切都是寂寞的荷尔蒙在作祟。

 夏诺说,有些累,晚上不想回横滨了,想在我家过夜。

 我拒绝了她。

 我没有喝酒,今天我清醒得很。

*6*

 和乔达通还是保持着频繁的联系。

 视频里他向我炫耀着鹿儿岛的一切:

 「原来九州岛的高中女生校服裙子比东京短啊,没准哥们还能编出一本女高中生图鉴」

 「鹿儿岛的内脏锅真好吃」

 「我和篠崎学姐被单独安排做鹿儿岛火山岩调查」

 「她好像也总是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呢」

 「哥们的春天就要来了」

···

这个死变态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傍晚下课回家的时候,还是会坐上中央线绕道回家。

和往常一样,我会靠着车门站着,偶尔,会找角落的位置坐下,看着车窗外的世界。

东京塔,神田川,还有不知名的居酒屋。

阿里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巴黎应该已经还是早晨吧。

她会去哪里走走呢?巴黎塔,塞纳河,还是莎士比亚书店?

记得以前和阿里一起坐中央电车回家的日子,我和她的距离近到我一抬手就可以挽住她的胳膊。

那些日子,如同一张网把我困住,随着颠簸的电车摇得我的日子晃晃悠悠。

现在她从我朴素的日子中消失了,就像窗外的雨滴,滴入电车铁轨压过的泥地里,消失在高速旋转的车轮里。

五月中旬开始,我开始疯狂给自己加班次。从一周两天增加到了一周五天。

大四时候课少了,我一周只用去一次学校。

可即便去到了学校,我也见不到阿里了。

更何况,我很讨厌那些学校里走廊扎堆讨论就职的同期生。

好像他们的生活里就只有找工作,找工作,找工作。

每当他们问我就职的情况时,我都很难回答他们。

我还是很迷惑,我不知道将来要干什么。

就像我看不见和阿里之间的将来,忽明忽暗,模糊不清。

眼下,趁着空,不如多打工赚钱才实在一些。至少多些收入吧。这也让我的逃避生活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木村走了,我成了店里的老油条。

对付随时查岗的伊藤店长,我也可以处理得得心应手。就像夏诺说的,伊藤店长这个人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也艰难的生活着。

况且现在店里的工作也是游刃有余了。

偶尔,脑子里还会冒出阿里的影子。

「她可还好?」

「她有前男友还在联系吗?

「她有新的恋情吗?」

*1*

六月初,到了春夏交替之际。

春寒早已过去,初夏到来,但傍晚风起,还是会感到有些许凉意。

一个人来到了高原寺。没有在这里下过车,以前都是倒腾电车来着。

以前阿里就住在这里。

天色渐暗。街头年轻的艺人们搬出他们的吉他和音响,开始他们忙碌的工作。

我喜欢上了高原寺,这里有属于年轻人的气息。

个性,自由,文艺。

「德永太步」(注:小说「火花」男主人公)就住在高原寺。尽管火花反复读过几遍,但是我也不曾记得有又吉直树曾在「火花」中提到他住的大体位置。

可以想象到的,那会儿德永一定很潦倒,没准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准通宵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写着段子。

想必奋斗于街头的年轻人应该也是如此,白天他们忙着另一份工作,收工后匆匆忙忙化上妆跑到这里,开始了另一种身份。

街角的角落里,我看到几个小孩在大人的陪同下玩线香花火。一根薄纸,点燃后,闪出一些萤火。

我想起了很多事。

木村可还好?回到大阪找到工作了吗,还是依旧平日打着零工,周末写着自己的剧本,我送给他的手稿,他会看懂吗?不会中文的他,对比着我拙劣的日语翻译版,没准在那里抽着烟,骂着我「巴嘎」,呵呵直乐呢。

二十五岁时候从大阪来到了东京,二十八岁的时候回去大阪去了。他本想在东京找寻自己的生活,他走的匆忙,找到了自己追寻的事情,还是只能怏怏而回。他没有告诉我答案。

确实不公平。有人机缘巧合,一举成名,红的像孩子手中的花火,「噗嗤噗嗤」,可有的人努力了一辈子,最终还是默默无名。

可是,谁能说描述生活这件事的本来样貌,我们只是生存在途中罢了。

那夏诺呢,是不是她已经找到了新的令她满意的男朋友了?

夏诺告诉我的,感情这事也是差不多的,有的人和心爱的姑娘一见钟情,他喜欢姑娘,恰好姑娘也喜欢他,他们就顺其自然在一起了。可有人为喜欢的女孩付出了所有,最后只收获了一句「谢谢」。

自从与她分别后,我屏蔽了她的消息,我们之间不再有交集。

好久没有和她联络了。

根本也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

乔昔在鹿儿岛应该充实又忙碌吧。

他可以在W大学美女图鉴之后补充上鹿儿岛高中女生的部分。

和他的篠崎学姐相处的怎么样了?篠崎小姐有被他的真心打动吗?还是不厌其烦把他拖入黑名单了?他要在鹿儿岛度过愉快的一年,那一年应该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

夜晚路灯终于亮起,路边花园的里,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在路灯下甚是迷人。它们不可能是樱花,樱花早就谢了。

我想喝酒。我在便利店买了一罐「ほろよい」(注:日本汽酒),在车站边上的小花园坐下来。

花园中央的草地上,几对青年男女在抱着吉他唱歌,同一首曲子一遍又一遍。他们正在录短视频,他们应该是几位不知名的网络艺人。

没听过的曲子,但是听起来意外美妙。

前几天收到了阿里在巴黎给我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油画是梵高的「星空」。她说,她在塞纳河畔的一家叫文森特的书店看到了这张明信片,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我,意外地觉得与我很合适。

从前很自私,认为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对方接受不接受,都不关我什么事。

我不介意在她心中是什么位置,也不会去追问她是不是对我有好感,哪怕一点点。

和她相处的时候,已经满足了我所有的感官体验。

她对我微笑的时候,我会温暖。

她坐在我的身边的时候,我的心会跳到嗓子眼。

收到她的明信片,我开心得好几夜没有睡着了。

喜欢她,就只是一种体验,仅此而已。

酒精让我我有些犯晕,可我清晰地描述出她寄来的「星空」:深邃的夜空,翻卷的星云和白炽的光晕。

对了,她还在信中写道,「郭君,你知道,塞纳河畔的晚风很舒适,吹得我都不想回家。」「今天的巴黎的月亮是淡蓝色的。真的很迷人,你那里呢?」

初夏的夜,傍晚的天空还留着些温度,是深蓝色的透着清澈的光亮。

眼睛有些发烫,仰头,圆润的月亮在周围的夜光的衬映下泛着淡蓝色的光。

那一刻,月亮真是蓝色的。

真的。

那个清澈的初夏的夜晚,我仰头,看到了蓝色的月亮。

我从包里翻出手机,想拍个照发给阿里,回答她,收到她寄得明信片了。

喜欢!

还有,「今天东京的夜色很迷人,月亮也透着蓝色的光,是真的美丽呢」

然后我要回家,要把我写的关于她的一切,照着明信片上的地址寄给她。

翻找手机的时候,从包里掉出了半包烟,是和木村分别时留给我的。

木村说,开心的,郁闷的,疲倦的时候都想抽根烟。

夏诺说,喝酒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想抽根烟。

乔达通说,喝酒最舒服的状态叫做「微醺」。

我有些晕,胃里暖洋洋的,心中更是百感无量。

我扒了一根烟,想尝一尝这玩意儿是什么味道的。

我借了个火。

嘬了一口。

呸,呛死我了,还是苦的。

*2*

2019年六月末,我去找伊藤店长辞职。

伊藤很是惊讶。我感觉他每一根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当然,先是夏诺辞职,然后木村回大阪,现在是我,店里夜班轮转一下子少了三个人,他终于要亲自上夜班了。

我很理解他。

「郭君啊,你一直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good sense的人」

「谢谢」

「郭君啊,邻里乡亲都很喜欢你呢」

「谢谢,太荣幸了」

「郭君啊,你在店里做事非常努力呢,为这个店做了很多贡献呢」

「谢谢,都是我应该的」

第一次听到伊藤这么夸我,心里还很舒坦。

可是,管他呢,我不想干了,再多的称赞也是徒劳。

*3*

7月的某个下午,我找出了自己的那套已经穿不上的黑色西装,要送去附近的干洗店。

第二周要去千代田区的一个公司参加说明会。

我需要穿西装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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