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猫,我怕猫。因为他们和我是同类。相似的往往可怕。不同的又分外孤单。他们都叫我邓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叫邓邓,可能邓邓这名字本来就属于我吧。
我是一只肥猫,究竟有多肥,我也不清楚。我们猫类很喜欢钻东西,比如衣柜,比如装毛衣的盒子。如果你不是猫,你体会不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柜子盒子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承认,虽然是这样,好吧,我是一只孤单的肥猫。我喜欢蜡烛,和碎纸屑,你估计会觉得我很奇怪,作为一只猫,我理应喜欢毛线球才是。
我应该有个家的,讲道理,如果没有爸爸妈妈我无法接受这种人设。猫的命运,叫猫命?贱不贱我就不知道了,有猫说人是很贱的一种东西。
我的猫脑似乎不够思考这些问题,人嘛,貌似很聪明,也很愚蠢。我住在一个学校里,学校很大,在北回归线上。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了我很迷。
我的生活常常没有着落,有时候却被学校里善良的女生们喂得要撑死。好吧,我有点贪心。也有点依赖,可是有猫说这不可耻。那好吧,依赖会让猫觉得舒服。
你见过生病的猫吗,前一阵子我见了,脸色渐暗,身上还粘着些掉了的毛,我很想问他,以示关心。可是蹑着脚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向前探的头又缩回去了,我似乎语塞。因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讨厌,毕竟我只见过他两面。关心别人的私生活这种事,还是要看猫的远近?他比较小,至少看起来比我瘦。可我们不以瘦为美。猫的世界太复杂,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潮流。
他会不会病死,我心存疑问。
我会活多久,几岁还是十几岁?我们猫的时间单位也和你们人不一样。就像你们白天活动晚上睡觉一样,我们喜欢黑夜和星星。好吧,我知道你们大概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觉得我矫情了,那就到此为止。我总是妥协,也许你们叫怂。怂是一个盒子,可以躲在里面呼呼大睡,全然不管地动山摇。似乎每一只猫都会偶尔贪恋这样的时候。
我对自己弓起来的身形洋洋得意,从我的审美来看,那真是优雅至极。你大概看不出来我和其他猫弓起来的角度如何不同,这其间有着无数差异,像某种函数曲线,可惜我们不能无限延展。
猫的力量常常有限,我很容易对此感到失望。这倒不是因为我想做多大的事,比如抢劫或者杀猫。
可能是我太年轻,视力不好。
猫和人不一样,越老越看的透。
我很想有一副眼镜,方的。那个玻璃块儿一样的东西对我有莫名的吸引力,我曾经从垃圾箱里得到过一块。碎了一部分,两支镜架还完好,当我兴奋地抓起它的时候,问题出现了,我的耳朵又高又软,根本不能撑起来。你知道我多想哭吗,如果你没有拼了命地想要得到过一个东西,比如你们人总是追寻的爱情,那你大概无法理解这种痛苦。
我不太懂的是,你们人为什么不进化呢。从你们走路的姿态上来看,那两片扁扁的板子类似物,怎么也不如我们猫小小的爪子灵巧。可能你们太低级,对此我深表同情。
现在是猫界标准时间:三点整。不要问为什么我们也用阿拉伯数字计时,这世界有太多的未知,我曾经试图探究,可是有一些东西好懂,比如双星运动的原理和地质岩层分布规律,有一些我却怎么也懂不了,比如为什么我不敢对那只病猫打招呼。
我有些慌乱,作为一只猫。因为必须和你们人相处,我不想说你们人类的坏话,但事实是猫和人终究有太多不同。可能这也只是我的偏见,毕竟我像个怪猫,表面上是个乖猫。所以常常有种东西呼唤我要勇敢。勇敢,是个词语。出现在我们猫类词典里,噢,忘了告诉你,我最喜欢的是词典。词典里有许多画,画着不为猫知的秘密。比如,“只向从前悔薄情”
。怨不得,念不得,思不得,弃不得。我的眼虽然视力不好,却是可以看得到旻苍下的烟浪,汹涌被压抑在薄薄一层水银一样的物质之下。你知道吧,猫的瞳孔在晚上会放大,还会发光。盈盈如鬼火,敲击着气息。有个可怕的事实是,我一只蓝色,一只绿色。可能你会觉得很可爱或者好看。但对我来说那一点用也没有,至少并不会使我更受欢迎,在我们猫族。在他面前。
现在三点四分,外面下了雨。
虽然我觉得自己形神分离,可意识还是清醒的。你们人听得到时间的声音吗,不是嘀嗒嘀嗒,不是电流一样,这些都具体可感,而时间大概是长得像一种毛发。毛发很抽象,因为不论哪一根我都找不到终点。绵延起来超越山水光电,我身上有好多。
我该去一个便利店买点东西了,那里有一片草原。对,我们管你们叫做猫粮的东西为草原。虽然我经常听到有人教小朋友说牛吃草,它们住在西北草原上。我记得词典上有句话:西北很北,羊马很黑。好吧,这句话是我造的,因为如果说是词典上的话,你可能会更相信。据说刚刚我见到的那只猫来自西北。所以它很黑吗,像不干净的墨水夹杂着枯树叶,涂在砖墙上。这种迷之粗犷让我神往,可是我的爪子太肉太软,画不出血。
松松落落的春天,给不了我野性的寄托。可我又习惯了哼哼唧唧的被窝。蹭着丝滑,凑在烛光旁边,是一种像酒的沉醉。我的牙很小,可能我还没有长大。可我的猫毛已经褪过又长出,反复几次。莼鲈美味始终在我爪子边上,所以不曾萌生过白头之思。
还没有长大的我却常怀忧戚,猫也很能哭,还是只有我这只猫是这样。我很久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了,它们的毛是不是已经变色了,被时间催发着越来越沧桑。听说你们人会吃自己的眼泪,你们说泪是咸的,比盐还咸。盐可以佐味,泪却不可以。
我最近变瘦了,可能是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这种低落侵蚀着我,在空气里漂浮。为了排遣疼痛感,我回到自己的猫窝里,拉出我的小蜡烛,它的光很微弱,也许是许久没有点燃的缘故。蜡油滴下来一滴,又粘在烛杆上,渐渐凝固,它竟然有些明净,我看到自己的瞳孔,像在镜子里一般。哦不,那不是我的瞳孔,是他的。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可是他的目光投向别处,他从不曾看到我,至少在我的角度里是这样。我好像喜欢上了他,那只看起来很不合群的猫。教会一只猫什么是爱的,从来都不是被别的猫撩拨,而是自己深陷那方瞳孔,沉沦难逃。
我知道它的尾巴常常翘着,末尾有个小卷儿,颜色也有些不同,微微发黄。他常常和另外一群猫走在一起,他们偶尔一起吃饭。我说他不合群,现在看起来不合群的倒像是我,我总是拒其他猫于千里之外,明明很想和它们一起捉老鼠,却装作不屑一顾。大概这就是你们人说的矫情吧,当然现在的我们猫类也不吃老鼠了,毕竟那么血腥的东西不适合这个软塌塌的时代。
是啊,我们也流行瘫文化了,毕竟这是个发懒不用负责任的年代,就像暧昧。罪人般醉人,蜜仁般迷人。那高跟鞋里装着的从来都不是柔软的双爪,一块伤疤和魅惑纠缠不清。我只是一只不穿鞋的猫,尽管我喜欢花。可那种白色之下的自私和妖艳真的让猫觉得很恶心了。就像对我们的抚摸,涂了指甲油的双手伴着娇嗔的声音,除了能发出啊好可爱啊这样的话还能干什么,除了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做作和自我意淫还有什么。
好吧,有只猫曾经对我说过,不能这么愤青,愤猫?太耿直的猫没有猫粮吃的,毕竟做作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嗯,至理名言。我该把它裱起来才是。
颂扬一类的词语常被嘲笑,就像当年带着白帽子在街上游行。这种带着慵懒气息的自我抒发哪怕矫情哪怕做作也是格外有卖点的。
妖艳呀,谣言呀,一样地在流播,像罂粟花开的无辜,无辜到可以永无休止地为自己开脱。
没罪呀,没醉呀。酒算什么,作为一只猫,我喝的真心不多。
看着镜子,我的毛又长了些。我的眼睛有些迷蒙,这是因为我心里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吧。毕竟我只是一只猫呀。
他不一样,他是一只身上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脾性的猫,就连眉毛都要凛冽一些。似乎从来不会哭,这就让我很迷惑了,他知道什么叫草原吗,他吃的东西也是草原吗?他的眼泪估计不是透明的,因为雨水里有杂质,而他就是一只雨水里跑的野孩子。他有时候也会很弱智,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身上的毛微微颤抖,像水波一样漫散开去,以某种弧度传递着电流,我的脸有些发麻,他的弱智也很可爱啊,至少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无畏所以有趣。噢,好吧,这句话也是我抄在墙上的。那上面还留着我的爪痕,我记得我曾经抓伤过一个人。那人手上的红红的印记,跟这个有点像。却没这个惹人喜欢,那时候我身上还保留着某种野性。
我有渴望,有抓狂。
有可遇而不可得的欲望,一大把,一大把,铺在我的床上,我的席子还不像现在这么柔软。可是因为那些欲望,我每晚都睡得很香。梦都是甜的,有小白花的味道和咸汤的模样。
有进必有出。所以我也丢失了许多心情。我曾经溜进一辆公交车,躲在靠近车门的座位下面,那里还有一只水桶,里面放着抹布和拖把。我看到许许多多只脚,上上下下。各种各样的鞋子,光滑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粗壮的腿部肌肉。画面已经模糊,但那是一个充满情欲的世界。
因为那里都是人。人和我们猫太像了。
那天下着太阳雨,车里地板是湿漉漉的,一摊水,在阳光下蒸发。我看见水汽升腾,看见欲望下沉。
情欲呀,晴雨也。
晴雨呀,情欲也。
仿佛一场梦,只是远没有此刻我的回忆宁静温和。那是一场有着屠杀和远山的战场,我格外恐惧,也异常狂热。我深信某种不为猫知的信念,我深信即便我满身鲜血,落山的太阳依旧属于我。
可我忘了月亮,忘了那旌旗上的刺绣。捣衣石被投进大海,庄严地进行着海枯石烂的仪式。烽烟宵鼓日日不休,大朵大朵的云那么好喝,堪比西王母的琼浆。我从来都不稀罕悲壮, 因为作为一只猫我始终都怀着仰天长啸的凄凉。也许前生为狼,不然这两颗牙怎么长的那么倔强。沾着唾液,我笑了,他的乳牙洁白光滑,不堪一击的模样。
起身的时候,他在山上,我在山下。
拂晓鸡鸣,我在公交上,他在猫窝里。
呵,又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