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潍河
我想昌邑的老人们,在听到济宁老乡乔羽先生“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时候,脑中的画面一定是潍河——虽然两岸并没有稻花。蜿蜒北流的潍河,算不得什么大川。但是对小城的人来说,她满足了人们关于大河一切敬畏与遐想。
小时候,潍河滩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听人说原来潍河叫“坏河”。父母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到潍河玩水。老师们也是每逢大假,必会要求大家写“安全保证书”,除防火防电防被撞之外,“不到水深的地方游泳/溜冰”也是必列条目。
然而,潍河还是每年都淹死人。有人说潍河早年采砂,河底有大坑。我倒觉得大坑没那么危险,对会水的人来说,水深两米跟水深二十米,区别不大。而且水深大一些反而安全——水草长不了那么高。另一个说法就比较吓人了。砂场废弃后,这里改了刑场,说河底成百上千的恶魂,平时吃些小鱼小虾,馋了就扯一个人下去。
对于小城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孩子们来讲,刑场是一个满足大家黑暗幻想的地方。那时候,还是会公开宣判的。小学生拎着板凳,到三个铜人后面的体育场排排座。对面主席台很高大,上面远远坐着几个人,穿制服或者不穿,很是威严。然后几大辆卡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在主席台前的跑道上一字排开,每个卡车上面站两个警察,押着一个插高牌的犯人。
宣判的过程是很严肃的,从主持人开口到结束为止,是不准出任何声音的。班主任老师提前打好招呼,要好好听,引以为戒。不要说话,不许鼓掌。要是谁敢出动静,回来就收拾我们。所以当主持人宣布宣判开始时,大家都还是很安静的,偶尔有点声音,老师一个犀利的眼神就老实了。开始后大家就一起听上面的人念谁谁谁,然后一个卡车上的两个警察就拉一下那人的头露个脸,意思是就是这个伙计。然后就交待是哪个市哪个镇哪个村的,什么时间流窜到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又什么时间被我英勇的警察同志抓捕归案。最后总结一句“犯罪事实确凿,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随后卡车就又轰隆隆地启动了,几乎是咆哮着开走了。按当时的说法,判死刑立即执行的那批人被拉到潍河西岸刑场去了。回来的路上,大家就小声讨论那些恐怖的画面,除了个别勇敢的,都纷纷表示绝不到刑场附近玩,给恶人机会。
然而我是必须要去的。我小的时候,寒暑假是要在老家渡过的。爷爷奶奶住在昌南的丈岭镇。到丈岭的车一定会走潍河大桥。潍河大桥西首向北看,就是传说中的刑场。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是不会让我自己坐车去丈岭的,总要有一个人送过去再回来。有一回我爸送,就指给我看说那个地方是枪毙犯人的。之后大些了,就自己坐车。每次坐车经过那个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我不知道我记住的是不是刑场,那是一个白色围墙围起来的不算太大的地方,树真的很密,密得除了一个屋顶和几扇玻璃外什么也看不见。越是看不见,就越觉得恐怖。被送到这里来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大坏蛋,有拿铁锹把人手脚打断,又拍死的;有把人埋掉的。说不定这些人里面就有跑掉的,躲在树底上等着再找个力气小的再埋掉。或者正在枪毙犯人,警察叔叔打偏了,正好打到我们这里来。每每这时我就要求司机快点开,“这里都是坏人”。等到汽车开过大桥,才算放下心来。
我小时对潍河的害怕,多是源于刑场;而昌邑人对潍河的敬畏,则是潍河的喜怒无常。听说最早的潍河是在寒亭界,但是平原地带不断淤积,河床越来越高,河水不得不另选洼地北流,于是河道不断东迁,直到最终我们从“河东”变成了“河西”(还有朋友记得“河西”这个梗吗?)。除了改道,潍河季节性涨水、旱涝不定也让两岸百姓深受其害,听说当年东巡到此的清高宗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都被困在河心岛上,靠一个当地人头顶饭食呈送才得以避免饥寒交迫,高宗一个高兴,御赐美酒于是成全了当地白酒品牌乾隆杯。
昌邑城的位置每一寸土地都被潍河淹过,“开了吴家漫,昌邑、潍县跟着转。开了红崖口,昌邑、潍县跟着走”。建国后潍河有次险情听说是七十年代(一说六十年代)的时候,连续大雨导致峡山水库在河道最大量泻流的情况下水位依旧上涨,建国后新修的大坝随时面临溃坝风险。山东领导人权衡后,觉得从昌邑方向炸坝放水是地区损失最小的方案,提出弃昌邑保潍县。于是整个昌邑从南到北紧急动员,挨家挨户通知收拾行李,做好逃荒准备。昌南一些村庄的老百姓连夜撤到山上。
听老一辈的人说炸药已经埋好了,山东方面已经下令炸坝放水。当时在昌潍任职的某姓书记,在直升机上看着满满的水库和已经漫堤的潍河,内心一定非常复杂。听人说那是昌邑出来的官,说再等一下看看,也许他只是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一下。但是就是“等一下”的这几分钟,另一个方向溃坝了,库水奔腾而下,淹了大半个安丘(虽然洪水兜兜转转还是奔昌邑来了)。有老人说,一定要记住某某某书记,他是昌邑的恩人。要不是为了昌邑,人家指不定多大的官儿呢。
单这样讲述,我都觉得已经很紧张了,何况当年的亲历者。农耕文明依水而居,但水从不是什么善茬,特别是加上人祸。就像去年的寿光,百姓只能拿瓢向外舀水,无力地大呼“老天你这是要我的命”。基建大发展的现代中国,我们依然没有办法完全驾驭看似柔弱的水。
扯远了,其实我们那一片儿的父母们这么担心孩子们去潍河游泳是没有必要的。在我小的时候,昌邑城里还是有很多地方可以玩水的,门口的石渠河,北海公园的湖,几处城中村的大湾,还有我最喜欢的市委大楼前圆型的景观池塘,根本没必要跑到潍河。况且没有公交的前提下,十里路走着去也太远了。所以我最初对潍河的印象,就是桥底浅蓝色的一捺变成一撇,或者一撇变成一捺。
初中的时候,家里花两百块钱买了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给我,我才头一回到因为玩到了潍河岸,但是感觉并没有多好玩儿。
吃完早饭后,我爸骑大车在前面带路,我骑小车在后面跟着。过了于家山下,柏油路看得见一些土,树比城里密,两边是一些单层的瓦房。房子前面堆一些钢件,房子中间矗一些木板,玻璃板;北面还有一个小山坡,临街一侧开石被挖了一个大洞出来,白森森的。再往前走房子变少了,最后没有了,树更密了。
上一个大坡,就上了潍河桥。从桥面看去,不应该叫什么河,应该叫水坑——大大小小的水坑遍布整个河道。东一侧的岸平缓一些,密密地生长着一些芦苇。我们就从东岸下去,车轮轧过草叶,蚂蚱到处乱跳。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下面的几个水坑。近一点的水坑有人在突突突突地抽水,远一点的有人在里面游泳。水挺黄的,春末未夏的时分,天气也还略有点凉,没有多呆就往回走了。
说实话,我真没觉得有多好玩儿,潍河也就被丢到脑后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从潍河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于家山下附近的时候吃了一碗9块钱的临朐羊肉汤,配了俩火烧。经过慎重思考,我决定还是先不描写这碗羊肉汤了。
在我初中那几年,昌邑一个名叫文山中学的新校开始兴起,(现在想起来她发展的速度和取得的成绩堪称崛起)文山中学对面建了一个新的小区——潍水蓝湾。
我一直觉得文山中学和潍水蓝湾对昌邑来说,是一个转折。把城东从博物馆、陵园的遥远印象,拉近到我们的生活中。笔直向东的烟汕路,北侧图书馆的安详抚着南侧的文化广场的闲适;南侧文山中学的文气氤氲着北侧广电大厦的笔挺;一袭绿水曲折萦绕,一路牵人轻踱至潍河岸边。乡土气息浓郁的昌邑城在这里似乎洗了把脸。
潍河已不再是之前水坑拼凑的样子,真正成为了的一湾绿水,两岸葱葱郁郁,乔灌高底错落,脚底是一线白沙。人们走着或骑着车在岸边经过,脚步和车辙被掩在花丛后面。闲适的垂吊者如同被雕刻,而水中的游者则如牵动着两条缓缓扩大的绿带。
没事的时候,我最喜欢在桥底,买一瓶冰水,闲坐一会儿。桥底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喜欢在这里停一下,有的人会在这里买只雪糕哄哄孩子,挖蛤蜊的也会在这儿多翻一会图个凉儿,摇舟的划到这里会系在墩上跳到岸边,年轻的朋友会在这里牵手停留悄悄耳语,学生们会在桥底和墩柱上留字,或者喜慕或者诅咒。
我其实蛮喜欢学生们这些歪歪扭扭的留字,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有一个可以猜想的故事。他们说了我当年不敢说的话,做了我当年不敢做的事,看到这些表达,有时真的会闪回到某个时刻的某个片段。请大家不要上纲上线,这不是景区刻字,只是一些无伤大雅涂鸦。
潍河从遥远走近,从沧桑走近。一直在拼凑记忆,却总在潍河灵魂外打转,拙笔不尽勾勒,体会却越加深远。从一中脚下的河滩缓行,也许桥底的一次回眸,之前的所有文字就尽都黯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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