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进行反思,选择隐瞒到底能给大猴子带来哪些帮助,是正面的多,还是负面的多?这种帮助是不是值得一直隐瞒下去,还要承受感情破裂的结局?如果感情破裂了,我不知道会将大猴子逼上怎样的绝境,或许,如果没有隐瞒,在她完全了解真相之后,会对生命有一种全新的认识,置于死地而后生,以一种向死而生的态度迎接剩余的生命,或许,这样更有意义,至少比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有意义。
继续绑架还是给予自由?我感觉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一直以我的认知、我的判断、我的眼界独自面对这场灾难,我个人的经验以及对待人生的态度可能不太适应大猴子,我完全将我对生命的认识与态度强加于大猴子,让她跟着我的人生脚步走,对于一个久病在床的人来说,给她的精神戴上一个属于我的枷锁,完全失去自由,饱受我的精神奴役与压迫。
只为了自私地习惯性地认为,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呵护,是对她的关心与帮助,努力让她的生命延长一段时间,满足我对陪伴的需要,驱走我对孤独的恐惧?
一个人的精神一旦被奴役,守候没有个性色彩的身体,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如果当初就开诚布公,一五一拾地告诉她真相,让她有所准备,让她重新认识生命与生活的价值,让她好好规划剩余的生命路程,怎样度过才更有意义,让她慎重考虑如何面对孩子与未来。
但我没有开诚布公,只是站在世俗人生的角度,选择隐瞒与欺骗,选择绑架,我感觉我有罪,而且罪孽深重。
将大猴子扶进 B 超室,医生说,你对象这种情况,最好进行 B 超引流,里面情况比较特殊,必须用十二毫米粗的管子,我同意了。
这次负责 B 超引流的是副主任医师,她比主管医生的经验丰富得多,很快,又在大猴子的肚子上插了根管子,医生担心最粗的管子也有可能被堵,说不定另一个管子过几天又会好使,建议不要撤掉先前置入的引流管。这样,肚子上就会有两个引流袋,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尽管一再表示不满,但别无选择,谁让我们是弱势群体,又有病呢?
有求于他们,而且是求助于他们拯救生命,况且,我们在这家医院没有打化疗,只是打点普通营养药,再拿点中药,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不是他们的大客户,给他们带不来太多收入,收留我们已是很大的仁慈,还有什么理由指望他们的悉心照料?
大猴子行动起来更不方便,非常吃力,一步三晃,费了好大的劲才走进病房。看她艰难的样子,我不忍心,想买一个轮椅,推着大猴子。我深知大猴子十分要强,怕她误解,更怕她联想到轮椅就会联想到病情加重,更进一步联想到剩余的日子不多了。
完全没有希望,会崩溃。
我只好说,要不,咱们从医院借个轮椅,我推着你来回检查,还能轻松一些,过几天,咱们就把轮椅还给医院。
只是想借一把轮椅,只在医院里使用,还是被大猴子拒绝了。老曹,我不能坐轮椅,真的不能坐,我怕产生依赖,一旦坐上之后,就再也下不来了,真的会毁了我。
不敢勉强大猴子,如果继续坚持我的观点,会让她觉得跟她作对,更加激起她的不满。只好顺从大猴子的想法,陪大猴子,非常艰难地走进病房,然后叫来护士,开始给大猴子打吊瓶。
大猴子胳膊上的血管已伤痕累累,右胳膊一片青,清晰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小针孔,这个胳膊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护士说,换左边的吧,左胳膊同样没有完好的地方,这么长的胳膊,居然找不到一个插针头的地方。
打了这么长时间的吊瓶,我们有了经验,之前,很多护士给大猴子打针,有时要换好几个护士才能将针插进去,因为大猴子的血管越来越细,我愤怒过,但有什么办法?护士三番两次建议大猴子置个 PICC 管,但都被大猴子拒绝了,肚子上有管,胳膊上还有管,老曹,身上插这么多管子,我真的受不了。老曹,要不咱们别打了,你看看这两个胳膊,真的没有地方打针了。
如同不能接受轮椅,置管在大猴子心中也算一种明显的信号,大猴子不能接受,主要是心理上的抗拒。
我曾经最爱的那双手,如今已千疮百孔,再也没有一点肉,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粗糙了很多,又黑又涩,放在手里硬棒棒的,像一根干柴。
换了两个护士都没有插进去,只好去找那个经验最丰富的护士,但她请假了,换了另外一个,她们说,那个护士经验也很丰富,。医院就这几个护士,看到我对象,都有些害怕,怕打不进去,怕扎疼我对象。那时,只要我一去护士站,她们都躲着我。她们害怕为我对象打针,吃力不讨好不说,主要是心理担心。
我请来的这位护士,打了好长时间,又没有成功,只好再换,或许出于偶然,这一次,居然成功了,我和大猴子表示万分感激。我握着大猴子的另一只手说,再坚持两天,打完这个疗程,就不打了。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再说。
然后,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寻问麻豆的情况,母亲说,麻豆的烧还没有退,也没有出疹子,依然像之前若无其事的样子疯玩,我有点坐立不安,大猴子安慰我说,放心吧,老曹,应该是出疹子,当娘的应该比你清楚,相信麻豆肯定没有什么事。
打完吊瓶,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大猴子往家里赶,一直留意麻豆的身体,直到晚上,麻豆胸脯上零星地冒出几个小红点,然后越来越多,的确是出疹子,正如大猴子所料,知儿莫如娘。
世俗世界由物质组成,我们在这个世界努力拼搏,不过是为了多挣一些钱,让生活变得富足,无论一个人多崇高,都离不开对钱的追求,经历了这场灾难,我们对钱、对物质有了新的认识,当我记录这个细节,不是为了证明谁对谁错,而是坦然面对内心的善与恶。
当住进医院,得知患的是这种病,我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是感到痛苦与不甘,一定会有希望,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拯救大猴子的生命,我们对物质的态度是不屑,奋斗了那么多年,居然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我们开始对生活进行反思,感觉白活了,对不起自己,
有个算命的先生说,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库,这个库用来装财富,有人的,这个库很大,可以装下很多财富,有的人库很小,装的财富很少,大猴子属于库不大的那种人,如果积累的财富过多,只进不出,财富会把身体里的库挤爆,导致身体失去平衡,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不幸或疾病便会接踵而至。
大猴子身体的这种平衡就是这样被打破的,因此,算命的先生说,必须花钱,必须把钱全部花掉,才能恢复平衡。把钱花光,病就好了,大猴子对这种理论深信不疑,我却不赞同这种理论,毫无根据,但我不能戳穿,我担心大猴子会误解,觉得我不舍得花钱,心疼钱,这会增加她的烦恼,况且,这也是一种让她活下去的希望, 我努力让这种希望变得更加坚定,那时我全力支持大猴子。
有一次返回烟台,大猴子请风水先生看宅子,闲聊当中,大猴子突然问了一句,你看看我对象这人怎么样?风水先生不假思索,口无遮拦地说,所有人在疾病面前,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你对象这个人,真的不好说。
世俗世界有没有爱情,尤其在疾病面前,除了利益,一无所有?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恶或者私欲潜伏,当机会来临或者面对灾难,这种恶便会被激发,甚至疯狂生长。
有一天,大猴子心平气和地对我说,老曹,如果我们没有钱,你会不会给我治病?你会不会心甘情愿地四处借钱?我觉得你肯定不会,我父母肯定会。在这种事情面前,除了父母,任何人不会心甘情愿地四处借钱。
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不会四处借钱?她的父母会不会?
没有卖掉房子,一直成为大猴子的心结,连自己的房子都不舍得卖,怎么会情愿借钱为她治病。老曹,你真不会算账,你一个月的贷款就两千五,一年就要两万多,如果总价便宜两万块钱,肯定容易处理掉。
我哑口无言。大猴子能够看出我内心的想法,我舍不得那套房子,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不舍得,我曾经考虑过,如果大猴子没了,房子也没了,麻豆怎么办?
虽然大猴子有房子,那是她的婚前财产,我不敢贪图,我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总觉得住自己的房子才最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