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玉兰的耳边响起了张凤、梁子玉、母采莲、李小春、兰香、招弟、秀芹和大玉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女人在男人拳脚下哭泣挣扎的情景,她的心便又似刀在割剑在刺般地痛。
张凤,是钟玉兰隔房三叔钟树平的妻子,本乡人,没有读过书,麻疹时无人照顾痒而挠伤皮肤留下了疤,于是人们便叫她“麻子张凤”。张凤吃苦耐劳,勤俭持家,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孝敬疼爱公婆叔姑,照顾养育丈夫子女,尽心尽责。可是,钟树平却对张凤很不好,隔三差五就打,不是一般的打,而是往死里打,打后还逼她跪瓦砾。娘家远,在南部县的最北端,紧邻剑阁县。父母早亡,只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很少来往。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男,三个女儿都没读书,只有儿子小贵在上学。二十年,张凤不知受了多少打骂,不敢在人前流泪,夜深人静常跑到房后的树林里哭泣流泪,悲叹命苦。但身体上的痛张凤受得了,心灵精神上的苦又怎么能受得了,那恶毒致极的地挖苦和咒骂,那丈夫毫无避讳地与人私通的屈辱,比之拳脚棍棒不知要狠毒多少倍。三十六岁的年龄六十三岁的面容身体,一个饱经丈夫欺凌折磨侮辱的女人,虽活着心已如枯木,了无生气,而之所以活着都是为了四个不被丈夫疼爱的儿女,因为她从小就知道不知流传了多少代人的俗话:死得当官的老子死不得叫化的娘。
梁子玉,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叔钟树争的妻子,瘦弱多病,生了四个女儿。钟树争把没有生儿子的责任推在她身上,常当着娘家人打骂。钟树争贪杯,虽酒量不大,但一杯酒下肚就醉,醉了就打人,女儿妻子成了他的肉沙袋。四个女儿三个都只读一年书。
母采莲,是钟玉兰隔房堂兄钟光远的媳妇,娘家在两座山的那边,因为出嫁前被老光棍糟蹋过,一直受着癞痢头钟光远的气。钟光远的癞痢头连傻子都怕看,像剥了皮的兔子,因为邋遢,一年四季都在溃烂,夏天臭气刺鼻,冬天裂口遍布,人们避如鬼魅。然而,便是如此地一个大十五岁丑陋不堪的男人,美得像花儿的母采莲却生活在他的打骂之下。“婶子啊,打还受得了,难受的是骂我破鞋。”母采莲三年前哭着对钟玉兰的奶奶说。她多次要跳池塘,都被儿女乡亲们拉住了。为了三个儿女,她忍受着癞痢头钟光远的打骂,夜里对着月亮星星雪花雨滴哭,不敢大声,怕儿女听见,怕钟光远毒打。癞痢头钟光远打她像打那头大黄牛,用藤条抽棍子打。钟玉兰的奶奶和张爷爷不知为母采莲流过多少泪叫过多少屈,也不知骂过多少次癞痢头钟光远和那个糟蹋过母彩莲的老光棍。
李小春,是钟玉兰同一个祖父钟小山的妻子,前年才从邻乡嫁过来,因为父亲常年生病,要了彩礼却没有一件嫁妆,被公公钟树成婆婆梁小华看不起,稍有不慎就唆使儿子钟小山打骂,钟小山不在家就和两个女儿扭住打。去年正月初一因照顾刚下的猪崽把饭做糊了,一家老少抓住就打,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浑身瘀青。那天她坐在河边皂桷树下哭到夜暮降临,还是钟玉兰和奶奶去劝回了家。今年春天因怀孕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晕倒碰碎了菜缸,被钟树成梁小华夫妇揪住打,满脸指痕浑身红肿半个月都没有好。夏初,她父亲犯病,买了两斤白糖要回去看,不但被婆婆夺走,还暴打了一顿,不许她回去,父亲最后一面也未能得见。“兰兰,你李小春嫂子的命苦得像黄连。”奶奶生前常流着泪对钟玉兰说。
兰香,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兄钟子贵的妻子,生得娇小,年幼时患中耳炎没有治耳背,但人却很好,孝敬公婆,和睦邻里,对钟子贵百依百顺。因为耳背,钟子贵嫌弃她,动辄拳打脚踢,像打小孩,她不哭也不叫,任他打。打后把头发一梳衣裳一扯便又忙里忙外,不少人骂她没有个性。八年,她受的打骂比别人几世都多,钟玉兰不知为她流过多小泪。
招娣,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姐,读了两年书,嫁与本队的汪恩,生了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分别读初一和五年级。汪恩没有父母,有两个弟弟,招娣嫁过去既当嫂子又当母亲,吃苦受累供两个弟弟读书,二弟汪义初中毕业当兵烟台之后转成志愿军在当地安家落户生儿养女,三弟汪城初中毕业便跟人学修拖拉机,四年过去成了方圆百里的师傅。前年汪恩给修房子的表哥李得贵帮忙抬石头,砸断了右大腿,他怪招娣那天来了生理期晦气的,恨之入骨。他以前就对招娣不好,常打骂,被石头砸伤后,更是天天打时时骂,半年就把个白白净净水灵灵的人儿折磨成了槁木。父母埋怨招娣当年不听他们的话嫁给邻乡当兵的,要嫁给汪恩,说汪恩健壮,劳力好,人也勤劳,是个好青年,虽然性格不好,但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坚持嫁到了钟家坪。一个月前她被汪恩打得头破血流,父母弟弟妹妹劝她离婚,她不答应,说舍不得孩子。就在玉兰出嫁前的第三天,招娣又被汪恩打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那天半夜,人们在梦里都听见她抱着十二岁的儿子小军哭。
秀芹,是钟玉兰的隔房堂叔钟树良的妻子,南部人,父亲没有听力,母亲没有视力,有两个弟弟,都像画儿上的人,是他们那里的美男子。可她却生得像个男人,膀大腰圆,结婚六年没有孩子,公公婆婆丈夫小叔小姑经常骂她是只不下蛋的鸡,一家人想骂便骂想打便打,根本不拿她当儿媳妻子嫂子待。虽然生得膀大腰圆,高出钟树良一头半,却胆小懦弱,小四岁的小叔都敢当着乡亲们的面扇她耳光,不还手,只眼泪汪汪地看着矮一个头半的钟树生。她常于更深人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对着夜空轻轻地哭。而那细若游丝的哭声却能穿透夜的胸膛,破门而入钻进人们的心里,钟玉兰和奶奶常陪着她一起哭。
大玉不知是哪里人,是钟玉兰当货郎的隔房堂爷爷钟仁义从外地带回,十五岁就在当年腊月就被其逼着与大了十六岁的钟树林结婚。那天晚上人们把耳朵堵上都能听见她凄厉的呼救声,之后人就傻了,常对着远方发呆。奶奶说钟仁义害了一个好姑娘,又说大玉心里一定有个梦。钟玉兰问是和家人团聚的梦吗?奶奶摇头回答说是一个美丽酸楚的梦。年幼的玉兰不懂,见奶奶泪水滚滚便不敢再问。十六岁那年,大玉虽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是经常对着远方发呆,一发呆钟树林就打她。不论打得多狠她也要对着远方发呆,奶奶便骂钟树林的心不是肉长的。大前年一个风雪交加夜大玉悄悄地跑了,第三天被钟树林在县城抓了回来,打断了三根肋骨,左脚的踝骨也打断了,在床上躺了三月,伤好后脚跛了,人也更傻了。经常对着远方笑,钟树林打和骂都不停。那笑声如刀割着钟玉兰和奶奶的心。奶奶于病中都在骂钟仁义不仁义,害了人家的女儿,死后要受惩罚——在阴间受剧刑。钟玉兰昨天坐上拖拉机走的时候,又看见大玉站在那破败的房子前面面向北方傻傻的笑。
钟玉兰心痛婶子姐姐嫂子们,泪水如溪流淌。“奶奶,为什么女人总是受苦,为什么有这许多的伤?奶奶,兰兰以后的生活也会是这样的吗?婆婆是否会把怨恨发泄到我身上。虽然她善良,有时善良的人也有可能会因恨和怨而变得狠毒。而婆婆有理由恨兰兰,害得她唯一的孩子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不能成为端铁饭碗的人,只能与其他青年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个终日劳累,没有华服可穿,没有华屋可居。所以,奶奶,婆婆会报复兰兰。
“奶奶,你要兰兰照顾好爷爷,可是隔着两座山两两条河,如何能照顾他老人家?奶奶,不过你放心,秀姑和柳亮答应替兰兰照顾爷爷。秀姑与兰兰情同姐妹,柳亮不得与兰从小长大后读书同桌五年, 还是个既勤劳又诚实的青年。有他们两个,奶奶,你放心吧,爷爷会穿、住得干净,不会缺水少柴。”
钟玉兰抚摸着一米高的青石墓碑,用脸颊蹭着,一如蹭着奶奶皱纹遍布的脸。“奶奶,兰兰要去爷爷那里,他早就在房前草坪等着了,等兰兰去给他唱歌,给他擦洗身体;等兰兰给他介绍新房里的摆设,公公婆婆和新家的样子。奶奶,兰兰要去陪爷爷,给爷爷做饭,下午再来陪你。只要兰兰回来了,就会给爷爷做一日三餐。”
钟玉兰亲吻了墓碑杏树,离开墓地,去爷爷翘首以盼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