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内的冷气开得太足,袁瑷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上下搓了搓手臂,她问了前台房间号便嗒嗒嗒地上了楼,仿佛后面跟着条饿狼,一个转弯,人影全叫它吃了去。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刚一进门,袁瑷就忍不住指责她的密友,为着她荒唐透顶的举动。她上下左右的扫视了一番,其实也不过几秒的时间,因为这间房子实在太小了。确实很小,她那几万元的包包都没了容身之处,她一半责备一半疼惜地说:“放着好好的大房子不住,偏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受苦,杉杉你怎么受得了?!”
“小瑷,你先坐呀,别为了我的事伤了你自己的身体。”话未说完,林薛杉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用手招招她的好友,再拍拍身旁的位置。袁瑷看着那张透着年岁的床,心想它是否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重量,那张泛着黄的床单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倒像是绘着一幅山水图,但她打定了主意,绝不叫那“山水”轻薄了她新买的裙子半分。她转而看向林薛杉的脸——一张毫无修饰的朴素的脸,“别了,把想说的话说完我就走。”可又觉得不妥,她心下懊悔,偷看一眼林薛杉的脸色,那张曾经带点婴儿肥的粉嘟嘟的脸,如今气色全无,成了瘦削的瓜子脸,倒显出褪了稚气的成熟来。她像个认错的小女孩,微嘟着嘴道:“杉杉,我并非有意,我只是……”
林薛杉满不在乎地一笑,大大方方往床上一躺,左手枕在颈后,右手随意地搁在身边,做出聆听的姿态。“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过了今晚,我可就听不到了。”
“你真要走呀?而且这样快……”袁瑷蹲在她密友身边,眉头不自觉地皱成川字。
“小瑷,对不起,我、我非走不可。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再留下呢!即便人家不嫌我,我也会厌恶自己的。小瑷,你能明白吗?”她微微撑起上半身,但又晃了晃,仿佛她身后就是万丈深渊,而她面前竟没有个可以拉她一把的人,眼看着就要跌入深渊,她却死死地扒着身下的石头。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是不甘心就此落幕的。
袁瑷握住她冰凉的手,看她脸上又浮现了以往孤傲的神情,心下一酸,她的杉杉是最最傲气的,不论眼前摆着灼碳还是钢钉,她也能毫不犹豫地踏过去。这就是她——从不轻易认输,也绝不向旁人低头。可是这次不一样,她爱上的是她的表哥!仅凭这一条,就能招来无数的冷眼旁观和不怀好心的试探……坚强倔强如她,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人言可畏!即便她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她的父母呢?面对外人的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他们又作何感想?
她轻轻捏一下林薛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我明白,杉,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至少,不全明白……”她稍稍闭了会儿眼睛,睁开时,眼中的坚定换做了其他,“你只道我是为父母亲考虑。其实,小瑷,我是为了自己!我这可怜的自私鬼,终于害怕了,想要逃跑了。自私的可怜鬼,呵呵呵……”她神色如常,喉咙里却发出一串从地狱深处飘来的笑声,鬼魅般地又飘远了。眼角挂着的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落入了乌黑浓密的发中,像是悬崖上的岩石长年累月受着风雨侵蚀,经微风一吹,终于跌进了万丈深渊……
袁瑷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希望能够给她些力量,“杉杉,你别这样想,这也不是你的错呀。要怪就怪老天,对,是天意弄人!”林薛杉转过眼望着友人的脸,一张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的脸,这真是一张正好年纪的脸,没有烦恼和忧愁爬在脸上,有的只是阳光和浪漫,她的眼中映着的应该午后的巴黎,而不是自己这张憔悴丑陋的脸庞,这都怪自己,林薛杉心想,她真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不称职的朋友,不可爱的陌生人。是的,她一点都不可爱,因为她是个失败的自己。一个失败的连自己都看不上的人,又有谁会喜欢呢?不。总会有人喜欢的。她稍稍振作精神,对袁瑷道:“我不怪老天,我也不怪他,我谁都不怪,也不想怪我自己。小瑷,你说我做错了吗?也许有,但也许并没有。”她把头转向一侧,眼睛望着虚空,喃喃地说着话。“错的是时间、是身份,不是我们。我爱他,这本身并没有错——如果我们不是人,哪怕只是两棵树,那么,我们依偎在一起,就不是错。可我们毕竟是人,而且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种身份,永远!”她叹息一声,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之后早已物是人非。
“我不怪、不怨,也不恨,真的。没有什么可怨怪的,一切都是劫数,你改变不了的。虽然如此,但我,我……小瑷,我心痛。我现在才懂‘痛彻心扉’的意义。就好像有人撕扯着我的心,不到破碎决不罢休。”冗长的沉默游走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是个脚不停歇的顽童,谁也没有办法毫无触动,各种脚步声逼近,像一道道催命符,有的人为此断送了一生。你不快乐吗?没事,生活本来如此。再过个二三十年,你不如愿的人生也就走到了头。
“他也真是的,有了新人在怀,就不管旧人哭泣!”袁瑷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但等意识到说错了话,又懊恼自己这张不会说人话的嘴。林薛杉倒很无所谓,她用纸巾擤了擤鼻子,然后说:“这也怪不得他。原本就是没有结果的事,又何必一直死守着不放呢。他能看得开,我倒是有点替他高兴的。至少,他不用像我这样,有的只是烦恼。那姑娘也不差,值得他对她好。无论如何,那已经是人家的事了,和我们不相干的。”她像是彻底理清和他纠缠不断的关系,如同评论一个陌生人一样,述说着他们的往昔。袁瑷此刻才有了浅浅的笑意,她将屁股妥帖地安放在那张“山水”床单上,向她挪近几分,用手臂圈住那具娇小的身躯,笑着说:“杉杉,还好你是个明白人。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再说了,这天底下的男人也不只他一个,咱何必非他不可呢。你看你又漂亮、又大方,而且还聪明,哪个男人不稀罕你呀!你应当是他的‘镇店之宝’,他疼爱你还来不及呢,哪舍得让你掉哪怕一滴眼泪。……”
是了,我们都曾是某人的“镇店之宝”,只是时日久了,难免会被写上“馆藏”的字样,轻易是不拿出来见人的。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孤灯之下,只剩林薛杉一人。她的脸上残留着浅浅的泪痕,玻璃窗上的水珠一颗颗爬落,拖出了淡淡的水迹。如果窗子会落泪,那它现在在想什么呢?算了,不想了罢,明早六点的飞机,可不能睡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