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55期
作者:付增战
编辑:秦陇华
我一直认为,刘寨在过去是应该有寨子的。
在铜川川口的西北,漆水河忽然变得水流湍急,河道纵深宽阔。河的西边是千百年来铜川连接关中和陕北的官道,再西边挨着的是高峻的山岭,俯瞰着铜川人的母亲河。顺着陡峭山岭沿一条“Z字”型狭窄道路折曲攀缘而上,在山的中部,一个稍有些开阔,但依然爬坡而上,算不上平坦的地方,矗立着刘寨村子。
这样的镇守交通要道,这样的易守难攻之势,要在过去没有寨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我看见的刘寨早已没有寨子,寨子只成了她的一个村名符号,连一点遗迹也没有留下。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甚至比我的老家咀头还要小,村里住户并不集中,稀稀落落的三家两户,房屋看上去也都有些沧桑老旧。
刘寨村里最显眼、最豪华的房子属于我的妻舅。矗立在刘寨村通往别的村的大路边上。
从我的老家咀头往西遥看过去,能够看见刘寨的山顶。所以我们老家的人更喜欢把刘寨叫做西原。东西两原之间虽然隔着宽宽的漆水川道,但直线距离并不遥远,所以两边之间的联系走动也很多。
“关中八大怪,姑娘不对外”,我老家的那些上一辈的亲人们都嫁到了娘家附近最远不过三四十里的村子,铜川地方又太小,亲戚连着亲戚,关系套着关系,我的一个婶娘的娘家在刘寨,我的两个妻舅在刘寨,我婶娘是我妻舅的表妹,而我的二妻舅又是我堂兄的小学初中同学,扯起来真是有些复杂,不说也罢。
妻舅的房子是一座贴了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临进门的地方建了一座不大的瓦房,看上去与精致的小楼有些不太协调,里面是厨房兼做他们老两口的卧室,小楼的一层是二儿子一家的客厅卧室,但常年空着,二楼一直空空荡荡,随意堆着几件农具杂物。
妻舅建起这座漂亮房子的时候,老大儿子已经当兵复员在四川结婚,老二儿子也并不想待在村子里,但他还是决计要建起这样一座房子。
妻舅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每次见了我都要拉住喝酒,不喝高了不罢休,这让我每次踏进他豪华的房子里都有些亲切,又有些忐忑。我爱和增战聊,他爱听我们家里过去的那些历史,只有增战懂我,他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懂了他说的那些历史,但我能感受到他很孤独,所以我能静下心来听他讲话。外表热情的人其实内心都很孤独,内心孤独的人也都很渴望向人倾诉。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盖刘寨最好的房子吗?”
“是你的两个儿子挣下了钱,或是你自己攒下了钱,要住的舒服一点。”
“我一个农村人家,哪有多少钱。家里人也没一个支持我盖这座房子。”
“因为我成分不好,所以就一定要证明给人看。”妻舅自己告诉了我他的答案。
妻舅随后说起的那段家族历史已经给我说了很多遍,我相信给其他人也肯定说过,但只有我能耐心听他一遍遍的讲下去,我知道,他只有在回忆里才能回归纯真,才能变得从平静。
“你外爷在过去是有文化的人,当过县政府的科长,也去过西安。我们家本来并不在刘寨,而在黄堡石坡。”妻舅每次这样开始讲家族历史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后面的内容,甚至可以凭着自己那一点浅薄的历史知识帮他推算出每一次大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份,纠正出他用错的历史名词。
妻舅因为自己地主子女的身份,在家产都被没收了之后,衣食无着,幼年饥寒,跟着父母要过饭,差一点没有饿死。常年受人欺负歧视,上学成绩很好,但因为成分不好不能再上高中,想去当兵更没有资格,回乡务农分到的是最贫瘠的土地,到了婚嫁年龄没有一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个地主的孩子。
这种苦日子持续了很多年。
妻舅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不过六十出头,比他不幸的大有人在,但我深深的懂得他对那个特殊年代刻骨铭心的伤痛记忆。
“所以我要勒紧了裤腰带,平时自己再穷,也要让过去瞧不起我的人看地主的儿子也能吃上最好的东西,住上最好的房子。”
“那你现在实现了目标,应该高兴吗?”我问。
妻舅沉默了。
我问妻舅说,干嘛不去外面看看,外面天地很大,世事很大。刘寨那么多的人都走了出去,譬如那个妻舅的堂侄,前几年一直埋怨我贪图国企的安稳工作,不愿意出去凭着真才实学闯荡一番,现在在渭南开着美容美发培训学校。譬如我的二妻舅,在铜川街上随意支起一个小吃摊子,挣得钱供养了两个大学生,日子甚至要比一般城里人富足。譬如妻舅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四川,一个在陕北打拼,除了过年平常很少能回一回刘寨。他们老家的房子,在外面住的房子都远远比不上妻舅那座豪华二层小楼。
我生在了刘寨,长在了刘寨,只有待在刘寨,我才感觉到安稳,心里头才感到踏实,妻舅说。
心里有寨子,寨子就一直都在。譬如刘寨。
我知道,妻舅的内心早已由愤懑转为平静,但其实也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