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结婚、砌新房、分家,几件事情连在一起,母亲操心劳碌,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一天。
毕竟不是钢打铁铸的身板,终于病倒在床。
平时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也只有爬不起来的时候,母亲才可以白天连着黑夜地睡觉。
母亲受凉,或者劳累过度,头疼的毛病就会发作。
反正就是,母亲头疼厉害的时候,恨不得头撞墙。
哥哥去公社医院,给买些阿司匹林回来 。
白白的大又圆的药片,母亲掰开,一顿半颗,假如疼痛不缓解,就整颗整颗地吞下肚。
疼得受不了,母亲就用三角巾把头包裹得密密匝匝,脑门有时会勒出血痕,母亲就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有时呻吟,有时寂然无声。
这样的毛病,伴随母亲几十年,无论怎样疼痛,舍不得花钱,没有一次去医院检查,也不晓得具体什么病,只胡乱揣测为神经痛。
那个夏天,母亲躺了三天,疼痛还是不见缓解。
突然,小姨家有人带来口信,大魁下河洗澡,淹死了。
大魁是小姨的大儿子,刚好十岁,生得虎头虎脑,水性很好,经常在河里扑腾,怎么会被淹死呢?
母亲掀起身上的床单,坐起来,脚一着地,人就往前栽。
父亲见状,吼她不要命啦?
母亲根本不听,跌跌撞撞就往外跑,父亲见阻拦不住,只好撑着小船送母亲去小姨家。
大热的天,火球一样的太阳当空照射,母亲蜷缩在小船的中间,脑门上箍着三角巾,脸上盖着荷叶,嘴唇干裂褪皮。
我用手掬水,不时地给母亲的脸沾上一些。
三十多里的水里,七弯八拐,父亲划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小姨家。
小姨和小姨夫抱着大魁肿胀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天色蒙蒙亮,大魁背着个竹篓,说去田沟里摸一些田螺河蚌回来,家里吃的小鱼小虾一向是他捣鼓。
小姨和姨夫不以为然,因为他经常如此。
哪知道这一次,大魁有去无回,他潜水时,钻入河边的木筏下面,上不来水面。
村里男人下到河里,劈开木筏,大魁才浮了起来。
大魁虽然年纪小,却特别懂事,知道心疼父母,田里干农活俨然小大人,家里照顾幼小的两个弟弟,也是像模像样,帮了大人不少忙。
天气闷热,绿头大苍蝇成群结队地叮咬大魁的尸体,无论怎么扑打,都赶不走,有些苍蝇干脆钻到大魁的鼻孔里。
天色渐渐黯淡,大魁的尸体已经发出臭味。
小姨哭得昏天黑地,紧紧抱住大魁,任谁劝说,也不松手,谁来拉大魁,她跟谁拼命。
主事的人告诉母亲,大魁再不下葬,会生蛆爬虫,会烂得不像样子。
母亲定定地看着,泪水止不住。
大魁上半截光着身子,下半截只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头,一双光着的腿和脚上,伤痕累累。
任是铁石心肠,也会心疼难过,何况亲生父母?
母亲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交给主事的人,请他无论想什么办法,哪怕给人下跪,也要敲开供销社的门,买来布料和新鞋新袜,连夜请人给大魁做里外两套新衣服。
那时的50元不是小钱,置办这些物品,绰绰有余。
小姨家里还没有电风扇,母亲安排小姨夫家族里的妇女,把大魁的身体搬到通风的地方,同时用凉水给大魁擦洗身体,一遍一遍地降温。
再点燃上蒲棒头,袅绕的烟雾,熏赶蚊子和飞虫。
天色蒙蒙,大魁穿戴一新,看上去齐齐整整。
母亲拉过小姨,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大人再伤心难过,也必须在天亮之前,让伢子入土为安,时间不等人,一旦大魁的身体溃烂,就无法裹进席子里。
小姨痴痴呆呆地望着母亲,一句话不说。
母亲猛地拍打小姨的身子,同时大喊:杜六华,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伢子不能再放家里了,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杜六华,你看伢子穿得体体面面,就让他完完整整地走吧!
小姨终于有了反应,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抱抱大魁,然后站起来,向后退。
安葬了大魁,母亲把小姨带回了马荡。
母亲自己是病人,还要强打精神宽慰小姨。
小姨在我家里住了有五天,精神才慢慢好转。
小姨比母亲小二十多岁,母亲把她当孩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