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人类有五种感觉：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五感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对世界的态度和偏好。其中，触觉这种基本感觉，虽然由我们人类遍布全身、面积最大的人体器官——皮肤所感知，但因为我们太惯习了，反而容易倦怠，变得不那么敏感。

触觉是指分布于全身皮肤上的神经细胞接受来自外界的温度、湿度、疼痛、压力、振动等方面的感觉。人类全身的表皮布满着触觉神经，尤其以手指的分布最密，感觉也最为灵敏。我们靠着手指的触摸，可以感觉到所碰触物体的形态、冷暖、精细、软硬、厚薄、钝锐、凹凸等等。我们运用手指来测量水温的高低，买水果蔬菜时，用手指来感受软硬老嫩，判断水果的成熟度，蔬菜新鲜与否。作为花匠的女儿，我最经常触摸的是植物。在鉴别植物时，只要用手去触摸一片叶子的厚薄，就能辅助鉴别植物的种类。在植物图鉴上常记载叶片为纸质、肉质、草质或革质，这些都是对叶子触感的描述。比如，橡皮树叶大光亮，叶子摸起来厚厚的，非常坚韧，表皮细胞明显角质化，感觉像皮革，所以是革质；桑叶摸起来的感觉像是薄纸，薄而柔软，所以是纸质；长寿花的叶片，用拇指与食指捏着轻微搓动，肉质肥厚，所以是肉质。这些触感的描述，只要实际触摸过一次，便会明白。

当然，除了能摸出纸质、革质、肉质之外，用手的触感来分辨植物叶片，还会有许多其他收获呢！有的叶子有一层薄绒毛，沈从文先生在《边城》中写到过的虎耳草就是这样，虎耳草的叶子一簇簇的，叶片上除了银白色的斑纹和翠绿的底色，它的叶面上还会长出很多小绒毛，细细茸茸的，又密又多，特别野性可爱！有的叶子叶脉突起明显，养过君子兰的人都知道，君子兰讲究叶片挺拔浓绿，肥厚油亮有刚度，叶脉粗壮凸起，等距离分布于整个叶面，我们不仅仅要用视觉，还要用触摸来感受这清晰凸出的叶脉。有的叶片含有硅质，再加上边缘有微齿状构造，所以会割人皮肤。小蓟，也叫刺儿菜，是荒地田野经常可以见到的，它的花朵是淡紫色的，等花朵全部张开的时候，就像一个小绣球一样，虽然小蓟的叶子边缘上长满了非常尖利的刺，但勤劳勇敢的中国人还是敢去触碰它，把它开发成为一种可食用野菜，同时也是一味中药。说到在触摸中最有趣味的植物，毫无疑问就是含羞草了。只要用手去轻轻触摸含羞草，原本随意张开的草叶就会迅速地合拢。那情形，宛如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灵慧少女，见到生人，羞涩恬静地躲在一旁，叫人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怜爱。据说在地震多发的日本，科学家研究发现，在正常情况下，含羞草的叶子白天张开，夜晚合闭。如果含羞草叶片出现白天合闭，夜晚张开的反常现象，便是发生地震的先兆。含羞草所呈现的这种特殊触觉的敏感性和直观性，真是不可思议！

从小到大，什么东西我都喜欢摸一下，感触一下它的质感。像我这么感性的人，回忆除了历历分明，气味犹在，音声在耳，同时，也是可触知的。越旧的回忆，那种触感越亲切，就像一枚滚圆的水果，像手指感觉到的旧棉布光滑纯熟，像长满了青苔的窗台上被风雨磨损的石块。

记得在童年旧屋的阁楼上，一次靠着栏杆时，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微痒的感觉，它绊进我头发里了。小时候的我，有一颗那么信任世界的心，丝毫没有惊惧，反而是停下来，饶有趣味地鉴赏这自然的创作，那么细细的一条线，那么错综复杂的编织，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轻轻颤动。

记得小时候在南方生活，每次走近河滩，来到近水之处，哗哗流淌的大河好似向我伸出凉爽的大手。顺着青苔石板，一级级的，就这样慢慢步下河去，直到水凉触肌，一双脚丫就那么踏进了河水里。水太冷了，有那么一瞬，甚至感到皮肤都在刺痛。接着，奔流的河水便欢快地流过腿面了。脚趾陷入河沙里，细细的沙粒柔柔地从趾缝间挤出来，没过细瘦的脚踝。南国的艳阳倾泻而下，洒落在头上和肩上。脚虽然冰冷，头上却晒得暖洋洋的。我喜欢在柔软的河沙上走来走去，体会那种细腻颗粒的触感。

记得初到北方，特别喜欢秋冬的林间，喜欢林间散步，用脚来探测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在一层厚厚的枯叶上，触感与坚硬的地面比起来十分不同，踩上去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将手伸入枯叶里面的话，还会发现原来地面竟然是暖暖的。虽然举目都是光秃秃的树，但根据树的品种和树龄的不同，树皮的触感也是各种各样的。在林间散步的路线中，常常会选定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好好地抚摸一番树干。总觉得，不单我喜欢做这件事，树也喜欢我这么做。

我觉得，一个人最惊心动魄地体验到自己的触觉，应该是在初吻之时吧？那是开辟鸿蒙的时刻，那一瞬间，仿佛知道了永远、心灵以及灵魂的所在，仿佛将此前人生的一切都分享给了对方，而这之后的下一瞬，却是无比的惆怅与悲伤。因为，你不知该如何珍藏这情感，将其带向何方？因为，你不知道这之后两个人是否能一直相守，每个人面前都横亘着巨大庞然的人生。可最后，这种束缚你的不安，缓缓消融而去，最后剩下的是，那柔软双唇的触感，如一朵初开玫瑰的温润与芬芳。那一刻，你只想触着伊人肉身的温暖，触着伊人呼吸的起伏，深陷到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

科学告诉我们，光线/声音/触感在眼部/耳部/指尖转化为电信号传入了大脑皮层的特定区域，导致一些神经元兴奋，然后这种兴奋变为了我们主观上的视觉/听觉/触觉。“主观感觉”和“神经电化学信号”就是对于同一现象不同层次的描述。“主观感受”是一个粗犷的表述，“神经电化学信号”是更精确的描述。日常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光线、声音、气味、触摸等等。这些信息都必须通过大脑的分析，才变得为你我所用。正是因为大脑，我们才能够感受、理解身边的世界，并对环境产生合理的反应。我知道，在家里阅读一本书的自己，指尖翻动纸张体验到的触感，身上丝绸吊带睡衣的凉滑，以及布艺沙发的柔软，全是神经电化学信号。然而，对我这个生命来说，这就是真实的境遇，那种身体的细微感知，是真真切切的，无法抹除。

觉得人的灵魂是被封印在身体里的，就像很多开关，每次被触动，都会打开一个，有时候被震撼，会同时打开好几个。有时候顿悟，灵光乍现，一瞬间所有开关都通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第六感，我是一个有太多开关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经年收藏在我身体之中、琳琅满目宛如博物馆或大仓库的万千感知，也将与我一同沉入黑暗，归于寂灭。这天终必到来，想来未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