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乡村田野,如实呈现了,普西芬妮吃了冥界石榴后,才会有的荒芜景象,枯黄的芦苇茅草沿着河畔生长,一直蔓延到久未耕种的田边沟渠,沟渠里没有续住水,驼白色的石板桥也颓废的弓着身体,被茅草淹没了,万物在这荒原的风声鹤唳里,嚎叫着。
一群警察站在石板桥边踌躇莫展,他们手里拿着从乡邻那里借到了铁锹铁耙,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挖咧!田一江说,先把外面的草挖掉,就能看见桥洞咧!
那带队的警察说,你怎么知道这里埋有白骨?那警察见田一江烟不离手,便为他点了一根烟说,前几天就接到通知,罗兴在上海遇害的消息,老实说,我们当时也大吃一惊,今天又接到报警电话,说在他屋里发现白骨,这简直匪夷所思,多少年也没有出现这样的古怪事,在受害人家里发现陈年白骨,这算怎么一回事咧、?
田一江笑吟吟的抽着烟说,你不要着急,先把白骨挖出来,拿去做做DNA鉴定,才是当务之急!
那领队警察一挥手,其他警察虽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也只能吭哧吭哧的卖力挖掘着,因为人多好办事,不到一个钟头就将桥洞里的一具白骨挖了出来,那白骨沥青色,周身都嵌着淤泥。
从形体上初步判定是女性的骨头,田一江戴着透明的塑料 PE 手套,粗略的检查一番后说。
江南女人十分瘦小,这个骨头的骨盆就略微宽且矮,骨盆上口呈圆形,盆腔也呈圆桶状,四肢骨细细瘦瘦的,你还是先将骨头拿去做切片和DNA检测吧!
可惜没有头骨,那队长叹息的说,于是挖尸骨的几个警察干的更卖力了,里里外外不放过任何死角的架势!
恐怕你们在这里挖不到头颅了!田一江脸色略微沉重的说,虽然是预料之事,但看到这具白骨,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咧!他碾灭了烟,拍了拍身上的土说,现在要你帮忙做另外一件事,田一江将脸色一沉,整个人在昏黄的光里充满了救赎意味。
你帮我找乡邻调查一下,罗兴读书时有哪些玩伴,或者说哪些人受过他的欺负,这是第一桩要紧事。田一江将指头一竖,加重口气的说,第二桩更重要,你调查一下罗兴的母亲是否真的有出轨或背叛家庭的行为,你把这些调查清楚了,他拍了拍那警察的肩膀,笃定的说,我就帮你把这两具白骨的案子先给结了,怎么样?
那领队警察虽然狐疑,但鉴于尸骨都恍若天降般,玄秘出现,他一时云里雾里还没有弄明白状况,只能点点头说,放心咧,一定办妥!
找到证人就带到我这里来!田一江又交代完后,就悠然的回老宅了。
他疲累了一天,牵了把破旧藤椅,晃晃悠悠的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这个老宅自罗兴十六岁离家后,就一直荒芜着,田一江坐在院落里,冬天凋零的落叶,莽莽的野草,呼啸而过的冷风,一种苍凉的悲情,从日暮里抬起了头,田一江恍然惊觉一个苍白的江南女人,赤着乌青的脚,冷冽的从他身边走过,他警觉的睁开眼,院子里只是一如既往的萧条,下午从西北方向刮起的寒风,在野草间悄然舛动,仿佛有山涧淙淙山泉流淌而过,又有巉岩上怒拍着的咆哮波涛,风越来越急促,叶子也旋即翻天覆地的抖落,阴风乍作,寒意侵骨,潮湿冰冷的破旧藤椅,无论如何也无法捂热,田一江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稳小憩了,才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喃喃的自问说,难道还遗漏了什么?
他想着自己关于这两具白骨的推理,似乎顺理成章,但都缺乏佐证,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而不是凭空臆想,他走向大厅,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须臾,田一江停在那个赤木八仙桌前,看着桌子下面破裂的青石板砖,他不甘心的拿着泥塑刀,再次钻进了桌肚里,这次藉由手上的工具,他挖的更深,更宽,更卖力,在挖到快一米深的时候,他终于挖到了一束令人骇然的毛发,大约五十厘米左右,一看就是属于女人的青丝长发,披散着,或许其他一切和头发连结的皮肉都腐烂了,唯有这头发还残留着,散乱的窖藏着,等待被发现的那天。
田一江明白人的头发中含有丰富的角蛋白,这种角蛋白里含有大量的胱氨酸,普通具有腐蚀性的蛋白酶无法降解头发,而对角蛋白具有摧毁性力量的真菌和放线菌,在宅屋地下的结实泥土里,几乎是被禁绝隔离的,这种状况下,人体的头发有时能保存长达百年之久,而头颅其他的组织结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在几年之内,就能化为乌有。
田一江捧着这把青丝乌发,他不记得这样呆立了多久,那个警察模样的队长才风尘仆仆的走进屋里,他说先报告你重点交代的那件事,他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你让调查一下罗兴的母亲是否真的有出轨的行为,现在调查的结果是,没有找到确切的出轨证据。
怎么说?田一江木然的抬起头,调查进度这么快?
那当然咧,那队长一脸自信的说,全村也就五十多户人家,多安排些人手分户排查,当然很快,不过很奇怪的是,虽然几乎所有人都声称他母亲不清不白,却没有人亲眼目睹过,这真是怪事一桩!
那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声称别人不清白?
这个,那队长咧着嘴,笑着说,说来也可笑,怀疑的起因大约是他母亲祖上就不清白的缘故,说是出过秦淮名妓,姥姥辈又出了三个国民党的情妇,至于那女人的母亲,据说也因为行为不检点,常常挨丈夫的打。
你怎么看?田一江面无表情的看着年轻的队长。那男人脸上的笑便戛然而止了,他说警察自然不能光用这些东西做判断,不过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是出了案子,警察也会第一时间将重心放在有前科和家庭有问题的人身上,这也是规避不了的惯性使然咧。
是咧,田一江讽刺的笑了,这也是规避不了的咧!
那警察满脸狐疑,他问,需要我再向外围求证嘛?
田一江无力的摆了摆手,在谣言的风暴中心都没有发现谣言的来源,出了这里,那些连这谣言也没听过几次的人,又能有什么见解?不过是再度以讹传讹,将谣言越传越远而已。
他望着手心里的这捧蓬松黑发,仿佛看到了老宅的女主人,举步回身,茕茕幽怨的款步向前,在这间充满血泪悲苦的老宅里,游荡飘忽,没有心安立足之处。日日不得平复的谣言,日日来自丈夫的猜疑和折磨,日日不能言说的苦楚和日日绝望的殴打,这该是一个日日以泪洗面的女人了。
距离她下南方的谣传,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田一江想,在她尚在人世的日子里,她定将所有的爱都投注在那年幼的孩子身上,那孩子,是她孤苦无依的命运,最后的星光。然而,温暖蕴藉是相向的,悲剧也是如此,那时尚且七八岁的孩童,感同身受母亲炽热爱的同时,也汲取了母亲咸涩的眼泪,和目睹了众人口中的南方,不过是一个可怜女人的碧落黄泉。
江南的谣言,像江南湿热的气候,在霉烂里升温发酵,长成虚妄的藤蔓,缢死不幸感染的人。那个亲眼目睹母亲被折磨致死的孩子,怀着对父亲的憎恨,一路成长成一个寂寞,又身负戾气的畸形孩童。他重蹈了父亲当年的模式,在一种变态的需索里,施虐和欺凌,和他那生性懦弱的父亲一样,他所藉由的不过是对弱小者的残忍,来发泄内心深处的悲鸣,田一江几乎能够想象,那个失手杀了妻子的人,将她的头颅埋在香火桌下,日日祭拜忏悔,痛哭流涕不能自已,最后只能借助酒精麻醉,整日生死酩酊,而他的儿子,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独立生存后,将自己的生身父亲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方式,残忍处死,那个摸黑砌墙的夜晚,天气已渐渐的转冷,十几岁的孩子将父亲的尸体封闭在冰冷灰墙里,完成了某种蓄谋已久的复仇和仪式时,他手里的每一块青砖,是否也沾染着孩童的恐惧和眼泪?
然而庆幸的是,他还没有丧失本性,他的所作所为,既有对父亲暴虐的模仿和回馈,又有一个孩子内心强烈的空洞需索,他记得母亲在他脸庞上残留的温热母性,他渴求和那些他羡慕的美满生活建立关系,却始终因为自身所背负的罪恶,而被排斥在这个生活之外,杀了父亲的孩子,不可能重新过上心无挂碍的日子,可他又是如此空虚,如此寂寞,母爱和父爱皆消弭后,内心深处所残留的断裂和罅隙,不断的吞噬着他,不断的向他求索,使他只能不断寻求刺激,寻求新鲜,寻求各式各样的花招,然而怎样也填不满!
一个畸形的,无法再获得幸福感的孩子,如此可怜又如此面目可憎的报复着,他天生懦弱者的欺凌,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人,铸就了自己最后的死亡?田一江还没有想明白。
不过你的案子已经破了,田一江幽幽的对那队长说。
见那队长还未理解,田一江又补充说,如果DNA检测的结果是,那具完整的男尸骨是罗兴父亲的,这束头发是罗兴母亲的,那一切都将得到更为精准的佐证了,你辖区的案子也就基本告破了,而我的案子,田一江沉思了一会说,现在告诉我,我拜托你调查的第一桩事情,结果也出来了吗?
那男人说,还没有,这一桩事情恐怕还要复杂一些,当年和罗兴同样大的孩子,大多外出工作或创业了,留在这里的很少,所以需要时间仔细排查一下,你着急要吗?
我,田一江说,已经不着急了,他想,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急与不急的呢,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所谓破案,不过是顺藤摸瓜罢了,我不急,一点也不急,他最后一句自嘲微弱的好像是自我安慰!
不过,你把辖区内,所有能和欺凌事件挂上钩的案件都梳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和罗兴有关的案件,我猜测他横死家中,或许是因为什么报复,罗兴死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是,他被人强迫灌下尿液。
强迫灌尿?
对。田一江一副忧思的神色,警察起初怀疑是一种变态行为,不过我猜测这是一种报复,罗兴强迫被他欺凌的人,在自己母亲埋葬的地方经受火葬,田一江看着一脸惊惧的警察,摆了摆手说,不是真的火葬,就是在今天的桥洞里,把受他欺凌的孩子丢进去,然后在桥洞外面点火,不仅仅是吓吓这些孩子,更重要的是,完成一整套火葬的仪式,鞠躬,下跪,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的母亲获得某种尊重,我认为罗兴是一个很强调仪式感的人,那在他被勒死以前,灌尿应该也是一种仪式,这种仪式的灵感或许源于他曾经对别人这么做过,所以,你要把被他欺负的那些人找出来,尤其是被他用这种糟糕方式对待过的人找出来。
田一江看着一脸懵的队长,那队长呐呐的说,你说,桥洞里埋的是他母亲的尸骨?
田一江点了点头,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那一定是。
可他母亲去南方了呀?
田一江嗤笑了一声说,如果你有时间,你顺带也可以排查一下,有哪些人亲眼看到他母亲去了南方?
那队长一头雾水,狐疑的看着一江,需要排查一下他父亲有没有去南方吗?
田一江点了点头说,你也可以这么做,不过我如果是你,我会等DNA结果出来,再做辅助性的调查取证。
是咧,那队长木木的点了点头,这次给你添麻烦了!他恭谨的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心里却充满了失落,自己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可从上海来的同行却一副先知的模样,真是叫人既气恼又烦躁,这个人或许是什么局里的领导,队长心里想,他身上有一种运筹帷幄之中的笃定,可是警察证上显示的分明就是普通的警员嘛,这也真是矛盾!
田一江在队长离开后,也心情滞重的踱步向外,这间老宅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霉腐气味,同时随着太阳渐沉,日光稀薄,长时间废旧的老宅更是凄清冷寂的很,长久待在这种地方,你会有一种被凉水浸泡的寒冷,仿佛身体的热气被抽空了,你这辈子也无法获得温热,滚烫,一切和热切相关的快感了。
田一江将落寞的漆红大门,吱吱呀呀的闭合上,缓缓的看着萧条的院落,他知道这座老宅,自此以后,唯有荒芜,更荒芜下去了,直到变为废墟,直到被时间夷平,直到所有痛苦被时间连根拔除,不,是成为时间的一部分之后,这一切才能获得结束。
他扫视着院落,风吹动墙角的草,田一江听到手机的震动声,打开一看,阿蛰来电话了!
我晚上八点多就能到徐州,他在那边热切的说。
好咧,田一江说,我们晚上正好吃船菜,喝绿豆烧咧。
那是什么东西?阿蛰好奇的问。
你来咧,你来你就知道咧!
你说话干嘛这幅腔调?阿蛰嫌弃的问。
你来咧,你来你也这样咧!田一江用略微夸张的语气,不着调的表演着早晨那位大爷的腔调。他一边说,一边俯仰大笑,恍然看见灰色断墙外闪过一个人影,虽然很短暂,但也看的真切,原来刚刚那里就不是风吹草动,而是有什么人埋伏在那里,寂静窥视着。
田一江大喝一声,谁在那里?传来的却是更为急促的脚步声。他扎步向前,就赶紧追了出去。
阿蛰在那边慌张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却听见田一江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有人在监视我”田一江将手机一把揣进裤兜里,从长满青苔的矮小院墙翻身而过,本想截在那人前面,没曾想他没等田一江立定,转脸就往院墙的另一侧跑去,很快消失在冬天凋零的速生杨树林里。
田一江拼命追着,阿蛰也不敢再问话,只听见一会呼啦一声,一会哧溜一下,电话的另一端仿佛搁置在漫天的风沙中,沙律律的噪音,伴随着戈壁的狂风大作,让他既惊呼,又为田一江的安危担心。
《欺凌者》第8章 黯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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