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暮春。阳光斜斜铺在澄碧的湖面上,光的足履便踏着细碎的涟漪雀跃成无数暖黄色的音符。宽阔的荷叶层层叠叠,一直漫延到苍茫茫的水天相接处,叶的罅隙里刚刚露出尖尖嫩角的荷蕾,如一支支即将射向苍穹的绯红或洁白的箭簇。远处水鸟时翔时歇,翅膀掠起水珠落在圆盘似的荷叶上,骨碌碌滚动着,晶莹剔透。
露珠儿滴答,惊醒了宁谧长夜酣眠沉沉的梦。
几只红蜻蜓,纤薄透明的纱翼上泽泽闪着金光,从早已遗失在岁月深处的时光中悠哉悠哉飞过来,无声无息降落在粉嫩嫩的荷苞上。一首童年的歌谣,便开始在耳畔萦绕不息。
记忆里,绿树环合、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湖滩上,河塘边。蒲苇随风招摇,荷香淡淡流淌在时光里。不知人间疾苦的童年,肆意挥洒着生命最本真的快乐:扯猪草,采荷叶,摘莲蓬,挖莲藕;捉迷藏,跳皮筋;追蜻蜓,捉蝴蝶……银铃般的欢笑,洒满小船,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琅琅书声,穿过校园围墙,飘向高远的蓝天。那些纯真的企盼,那些明媚的憧憬,那些梦想的种子啊,由春风轻柔的指尖播撒进泥土,向下,扎深长的根;破土,萌柔嫩的芽;伸展,生蓬勃的枝叶;直到,摇曳成满湖一望无际的绿色希冀。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盛夏。青碧荷叶,一片一片,层层叠叠,舒展开最宽阔坦然的姿态,漫铺到苍茫茫的水天相接处。那尖尖荷蕾,早已迎着灿烂的红日,绽开了娇艳的笑靥。绯红,如东方绚烂的霞;洁白,似高天缱绻的云。
年少的梦,也在最璀璨的年华灼灼怒绽。家乡的那片湖泽,太贫瘠,喂不饱一颗意气风发的心;那莲的清息,太寡淡,盈不满这个季节盛放的热情。“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稚嫩的童声已渐浑厚,追风少年眉宇间,气象蔚然。炯炯目光如一双翅膀,飞越万水千山。更远的远方,有光怪陆离的都市,未知的世界里,有最旖旎的风景。
背起行囊,踏上征程,将过往于心底一一珍藏。走过荷塘,撷一茎宽大的莲叶擎在头顶,遮挡住灼人的日光。驻足凝望,那红蕊与绿叶的交汇,那天光与云影的协奏,定格成眼帘中永远亲切的底片。
异乡奋斗的岁月,有过顺遂,亦遇阻遏,曾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曾山重水复疑无路,摸爬滚打中,酸甜苦辣咸,百味遍尝。少年的梦境如上弦月,由瘦薄渐渐圆满;肆意张扬的棱角,由尖锐渐渐平润……白驹过隙间,双鬓已染霜!可是,这车水马龙的热闹,灯红酒绿的繁华,迷蒙了原本清亮的眼眸;熙熙攘攘的街道,喧嚣嘈杂的市声中,一颗随波逐流的心,再也无处安顿。蓦然惊觉:有多久,没有让那抹清新的绿意抚慰过疲惫的眼睛了?有多久,没有让那缕淡雅的清香润泽干燥的鼻息了?
更广阔的天空里,有更炽烈的艳阳。没有了那青青莲叶荫蔽下的一方清凉,飘荡在浮躁尘世里的灵魂,又该去哪里觅得那份熨帖的安然与宁静呢?
回首,转身。穿过一帧一帧清晰又模糊的底片,沿着记忆里熟悉的乡间小路,一步一步,走回旧时光。
“中秋月华临水门,荷花香气醉人心。”
仲秋。火枫满目,白霜遍地。厚厚的银杏叶铺满了青石径,高坡上的枝杈间,挂满了灯笼般红彤彤的柿子,在黄昏深蓝天幕上奏响着动人心弦的乐章。
又一次站在了那片湖塘前,一切已是陌生的模样:记忆中平缓的水势,如今浩淼起来了;记忆中贫弱的村庄,如今丰裕起来了!听说这些年,家乡这片土地已被县政府开发利用起来,建成了植被丰富、禽鸟欢畅的生态福地,因湖中植有成片莲藕,而命名为“莲花湖湿地公园”。周末、节假,城里的人们扶老携幼,纷纷驱车前来,走一走通幽曲径,躺一躺松软草坪,赏一赏红花绿叶,尝一尝野味野蔬,谈一谈红尘琐事……卸去一身疲惫,度过一段悠然自得的时光。这片曾被时代遗弃的湖泽,而今已成为小县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来了,夜色媚人,月华如练。满湖荷叶有的深碧,有的已呈枯黄。朵朵莲花,有的依然粉萼舒展,有的开始蜷起娇嫩的蕊瓣。月光氤氲中,清风送来缕缕沁人心脾的荷香,深深呼吸一口,如饮醇酒,心醉神迷。
出走半生,兜兜转转,再次回到原点,当年纯粹的心境还会回来吗?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这醉人的清香如丝线,牵引着一颗浮浮沉沉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下来,沉静下来了。
原来,心灵的迷失是因为已走出太远;原来,费尽心神去追寻这世上最美的风景,而其实,最美的风景就是那喧嚣里的一片清宁,就是那姹紫嫣红里的一方圣洁。
看,以休闲广场中央那朵灿灿盛放的莲为中心,从莲花湖,到长乐湖,到南湖,一片水域,就生长出一片葳蕤风光。莲,我们的“县花”,摇曳在我们世代相承的土地上,融进我们血脉相连的生命。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端庄,佛教禅意里的清静淡泊,和这座小城的古朴典雅、安宁祥和,何其契合?让匆匆的脚步慢下来,让浮躁的心灵沉下来,回归自然的和谐,回归生命的本真,这就是莲的禅意呵!
曾经一步一步,走向远方,走向与生命之初相悖的未知;而今一步一步,走回故土,在莲的清新圣洁里,完成此生灵魂的纯净之旅吧!
一步一步,脚下自生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