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初升,冷风萧瑟。
隔着迎风摆动的军帐门帘,萧泰简看到外面尘土飞扬,数十骑奔驰而过,最终消失在前往怀荒镇的道路上。
他只是看着。
怔怔地看着。
事实上,萧泰简也只能躺在帐内的病榻上,默然旁观着周围的一切,一旦他想爬起来,甚至只是稍微动弹下,双腿立时剧痛无比,仿佛有无数毒针深插进骨髓里,时刻折磨着他每根神经。
五天的时间里,偌大的军营中只有一个年迈的苍头会跟他说话。
即便他是名义上的怀荒镇将,但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待死的病人罢了。每日醒来时,他都感到呼吸艰难,全身酸软,他真想好好看一眼自己身处的世界,但没人能帮助他。
张苍头醒得更早。
他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人,乃至都记不清已经当了多少年的兵,又在这座荒冷的边镇里度过了多少岁月。他端来铜盆,步履蹒跚地走到怀荒镇将身前,眯着昏花的老眼,颤颤巍巍地捏干灰麻布,开始为萧泰简擦脸。
冷风将朝日和黄沙一道吹进帐篷里,老人却无动于衷,只是专注地为他擦拭着,脸色愈发安详。
萧泰简艰难地抬起手,握住了灰麻布,他呻吟着,“我还能活多久?”
老人停了下来,一点也没犹豫地回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想必能长命百岁。”
他声音虽然喑哑无比,但那张满是皱眉的脸上,神色却又格外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很是确切的事。
萧泰简并不相信,他再问了一遍,“我还能活多久?”
“半天。”
老人放下了湿黏的灰麻布,深陷的眼瞳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敕勒人的前锋骑兵已经抵达了白鹿口,至少有两千人。营地里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少,或许要不了多久,就只有小人还留在这。”
萧泰简茫然地看着灰白的帐篷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但死亡真要来临时,他难免感到绝望而惶恐。
他怔怔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我本来想走的,”张苍头叹道,“可实在老得抬不动腿了,其实就算走了,我也活不了太久。”
“活着总比死了好。”
“也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说得很有道理。
对于一个只能躺着等死的人来说,活着一点价值也没有。
萧泰简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我是不是最没用的将军?”
张苍头看了他半晌,终于回道,“你当然不是,真正没用的人,倘若遇到了这种情况,要么跑到怀荒城下哭着求饶,要么直接自杀了。但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等着。纵然等死并不是一件多光彩的事,可至少,你比大多数人都要勇敢得多。”
萧泰简听了这话,一时沉默无言。
他大概是最失败的穿越者。
早在五天前,他还是一个习惯性太监的网文写手,终日在是否断更和如何烂尾的问题中徘徊不定。等他终于不用再纠结这种问题时,已然发现自己穿越了。
没有一点意外。
也没有一点惊喜。
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军帐里,浑身剧痛,手脚冰凉。除了一个驼背老头子,所有人都是一副漠然的神色,对他极为冷淡。
他在锃亮的铠甲护心镜上,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细眉弯眼,有着如同女子般的清秀模样,脸色苍白得像是刚从河水里打捞上来。
这具躯壳的前主人,名为萧泰简。
小太监?
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缺德事,才让他穿越成这样?
所幸他还保留着前任的记忆,不至于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时茫然无措。
这里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历史朝代,偏偏一切又和古代的中国极为相似。一条名为沧澜的长河,将这个世界分为两个国家,南方是梁国,北方是魏国。
萧泰简原本是梁国的贵族,但他支持的二皇子萧正渊在争储中失利,面对新皇帝的报复,他不得不跟随萧正渊逃往北方。起初,他们受到魏国皇帝的厚待,萧泰简也因此在朝中担任高官。
可惜好景不长,魏国老皇帝死后,萧正渊被赶出帝都洛阳,他也被贬至魏国北境,在苦寒之地当一座边镇的守将。
最倒霉的事发生在他穿越的前一天。
生活在草原上敕勒人大举南下,北方七镇随之烽火燃起。谁知这具躯壳的原主人毫无作为,依旧整日在城里饮酒作乐,无心战事。甚至当敕勒人的斥候游骑绕城而过时,他还在城头举杯欢送。
七镇大都督皇甫深听闻消息后,震怒不已,亲赴怀荒镇将他好一顿鞭挞,随后命他领五百老弱残兵在城外十里处扎营,如果没能挡住敕勒铁骑,便以军法处置。
据探子来报,南下的敕勒骑士漫无边际,至少上万人。
守在这是死,回头同样是死。
除了等死,他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几天来,原本跟他一起守在这的五百军士纷纷跑路,谁也不想留在这等死,更不想陪着一个窝囊将军去送死。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士兵,但方才出营而去的那三十多骑,似乎已带走了他全部战马。
萧泰简已经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没有悲伤,只有绝望。
老苍头一句话也没说,颤颤悠悠起来,离开病榻旁,又端着铜盆走出帐篷。
他终于也要走了?
萧泰简默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门口,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但没过多久,老人又回到帐篷里。
他手上没有铜盆,也没有灰麻布,而是捧着两柄铁环刀,走到了萧泰简面前。
“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起身,”他说,“但一个将军死的时候,身边至少得有一把武器,”
萧泰简艰难地接过一把刀,勉强笑道,“是不是还要披甲?”
老人道,“你若是想,我倒可以帮忙。”
萧泰简以肘撑床,才将背部抬高一点,双腿如受电击,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冷汗淋漓,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叹道,“看来我是穿不上了。”
老人不再看他,自顾自地系上黑棉甲,将刀鞘固在腰带上,他动作缓慢而专注,灰白的瞳孔里看不到一丝恐惧。没有什么比死亡可怕,但也没有什么比不畏惧死亡的人更值得尊敬。
萧泰简的神色也变得分外肃穆,静静地看着老人为迎接死亡而做的准备。
塞外寒风呼啸不止,帐外的秋日愈发清冷。
他已经听不到外面的人声了,整座军营里寂静无比,只有帐帘不时扑簌的响动,带来了敕勒人身上充满血腥味的气息。
“我刚出去的时候,士兵们已经走完了。”老人漠然开口,像是在说着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我还看到好几个蛮子出现在离营寨半里开外的地方,他们在犹豫,但也不会犹豫太久,很快就会冲进来的。”
萧泰简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忽然道,“你能杀几个人?”
老人将视线从刀鞘上移到病榻前,“我已经很老了,年轻的时候也许还能杀几个蛮子够本,但现在估计连刀也挥不了几下,光是穿上这身布甲,都把我累得够呛。但不管怎么说,我至少会杀得比你多。”
萧泰简笑道,“我连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力气都没有。”
他确实动不了,仅能把刀放在病榻旁,好让自己死的时候,起码能反抗下,不至于死得一点尊严也没有。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这个世界的萧泰简死了后,另一个世界的他会不会重新活过来。这也许是一场梦,一场虚假得太过真实的梦。只是可惜了眼前的老人,他会死,而且会死得不能再干脆。
老人最后将刀立在身旁,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皮袋子,他拔掉塞口,对着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他道,“这是敕勒人的马奶酒,去年他们的南部大人给怀荒镇送来的,我也分了一袋,可惜没舍得喝,就一直藏了起来。”说着,他将酒袋递向萧泰简,“要打仗的时候,最好喝一口,你要不要?”
萧泰简才凑近袋子,一股浓烈的膻味扑鼻而来,他勉强沾了一点,“喝敕勒人的酒,再去杀他们的人,真是有意思。”
老人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他们畏威而不怀德,前一刻还乖得跟家犬一样,你稍微松懈一点,他们就要扑上来咬人。”
话音才落,帐外已传来马蹄声。
萧泰简幽幽地看着帐帘,“他们来了。”
老人握紧了刀,转身挡在了帐门口,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他们来了。”
忽然,铁蹄声踏破了军营里的宁静,高亢的吼叫和猖獗的怪笑蜂拥而来,夹杂着怒骂和命令声,一时间充塞在冰冷的空气里。
萧泰简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到了刀柄。
他虽然是一直在等死,但突然间,又不那么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