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妈妈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过世的吧。
加缪可以称得上是文字上的天才,翻开《局外人》,只需要看这开篇简单、不带任何修饰的二、三十个字,便几乎能够断定这是一部佳作。
我很快便读完了这本书,没有任何跌宕起伏的情节: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默尔索,失手(可以说是出于防卫)杀了人。在法庭审理中,检察官以默尔索为人孤僻冷漠,甚至在母亲的葬礼上都不曾落泪伤痛等为由控诉他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并以此推断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预谋杀人案,最终法庭判处墨索尔先生死刑。
我所阅读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发行的译本,书后附有一篇署名为赵晓力的评论文章:《导读:默尔索的成年礼》。很遗憾,这篇评论将《局外人》理解为一个男孩成年的过程:“这个男孩终于成年,他确定了自己生活方式的全部正当性,而毋庸遵从任何他人包括上帝所规定的道德、礼俗、宗教与法律。”而在我看来却恰恰相反,如果成年人是指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倒不如讲《局外人》是一群巨婴将一个因获知自己生活方式全部正当性而显得处处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成年人逼迫致死(出局)的故事。
加缪的笔触有一种魔力,平铺直述的第一人称描写自始至终未曾为书名《局外人》做过任何注解,但就像村上春树的文字总让人感到孤独一样,《局外人》的每个字里行间也弥漫着默尔索格格不入的气味。
在赶往母亲敬老院的路上,一个同路旅人对他亲切微笑,寒暄问他是否从很远的地方来,他只简短回答一个字“对”,好不必再继续聊下去。
当邻居雷蒙表示要和他以兄弟相称时,他点头称是,因为“当不当哥们儿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但既然他那么有兴致,我就顺了他的意。”
当玛莉问他是否愿意跟她结婚时,他的回答是“无所谓,如果她想结,那就这么办。”对他来说结婚和是否爱着玛莉也没有关系,她甚至觉得他可能并不爱她,但既然是玛莉先问的,他只需要回答一声“好”,何乐不为?
当他失手犯下杀人罪,他的律师告诉他如果能通过他平日的为人处事来证明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或许能够争取到减刑。他却如实告诉律师在葬礼上他不确定是否为母亲的过世而感到伤痛,因为葬礼的过程让他非常疲惫,他在恍惚中没有留意到自己当时的情绪。
默尔索这一系列表现在他本人看来只是如实遵从自己内心所想的事实而已,但在那些恪守道德礼俗的卫道士看来却无法理解。他很想向他的律师及其他人解释,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这些话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他懒得多费口舌,只好放弃,任由别人一步步为他编造一个预谋杀人的故事。
直到审判长用一段拗口生硬的语句告诉他,将以法兰西国民之名,将他处以在广场上斩首示众,他才明白对他人看法的毫不在乎给自己带来了一个多么荒谬、无法接受的结局。
恰如法官问墨索尔先生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想知道他有什么看法。他回答:“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宁可把嘴闭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港口公司职员,有常去的餐厅,有一份正常的工作,会和女朋友一起过周末,对生活似乎无欲无求,所以别人对他有什么请求,他都乐于同意,他似乎总是通过理解别人的意思平衡着自己与他人生活之间的交集。
但一味的试图理解他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结果。“虽然我竭力理解,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蛮横的结果。”直到死刑的判罚已成事实,他在一开始仍然试图去理解死刑判决的合理性。
全书以一段默尔索与牧师的对话结束。这段对话的发起对默尔索来说仍然是强加与他的,因为他已经三番五次地拒绝了牧师的来访。他不相信上帝,而且在等待死刑执行的日子里,他需要时间来思考是否还有回旋的可能,他不想浪费时间。但牧师仍然闯入了他的牢房,带着代表上帝帮助他学会接受死亡的善意。
这段对话里,牧师代表着正常社会一方,代表着正确,但凡有默尔索有什么不同意他的观点便是错误,便是需要救赎。默尔索也在这次对话中发出了他在全书中唯一一次的怒火,他对牧师破口大骂:
我表面上看起来也许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有把握,对自己的人生和即将来临的死亡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没错,这是我手上仅存的筹码。可是至少我掌握了此一事实,一如它掌握了我。过去我是对的,现在我还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我愿意,它也可以是完全另外一种。
说完这些,默尔索又重新找回了宁静。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需要的生活是何种形态,只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巨婴才会将生活的理想模样寄托于道德、礼俗、宗教和法律,试图通过这些好像有模有样的条文来确立自己生活的全部正当性。他们惩罚那些与他们不同的人,因为他们害怕被证明长久以来都活在错误的假象之中。他们拒绝尝试理解,便以为可以永远自诩正确。他们也忘记了长久以来道德、礼俗、宗教和法律都在不停地演变纠错,也忘记了是先有了人才有了这些礼法,而不是礼法创造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