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秦慎如此走出不到一里路,太阳穴突突跳,头涨得难受,心里头总像是被松松垮垮地挂了一根绳子似的,一会儿紧一下,一会儿又拽一下,教人惴惴不安地,只愣想着那事。
他如鲠在喉,又走了几步,终于,鬼使神差的,脚步忽然一歪,又慢慢地折了回去。
下雨了,一阵密过一阵的雨点在叶片上噼啦作响,在林间扯起一道雾帘,氤氲连绵如昨日前生。
秦慎在十丈外停住了脚步,透过参差的竹叶,但见那人仍兀自一动不动地站着。雨水茫茫,他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似的,低着头,半闭上了眼睛,手心轻轻握着什么东西,凑在鼻前,若有若无地吻着。
秦慎眼皮狠狠一跳,心尖像是被敲了一锤似的,呼吸微滞,转过头,没有勇气再看。
秋雨凉,青石路上积着小小的水湾,里头映着灰蓝和明黄,被雨丝溅得碎出涟漪。隼城长街上枫树参差,湿漉漉地晕开了满眼红雾,枫叶盛着水色,在素白的短墙头上一摇一摇的。
他上了街,顺着寻到一家金饰店。进门,那老板娘四十上下,见他容貌俊逸,未语先笑,热切地招呼道:“小伙子,办喜事呀?”
秦慎点点头,弹落身上的水珠。
“婚事这儿挑来——你家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珊瑚还是玉?”
秦慎想到江聆常戴的玉步摇,道:“嗯……玉吧。”
“要什么价的?”
秦慎道:“挑好的来。”
老板娘笑得不见眼:“成嘞!这就给您配全套去,劳烦等一会儿了。”
秦慎应了,一偏头,透过雨声,听见小店另一侧,两人在说话。
那两人似是躲进店里避雨的,萍水相逢,揣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
一灰衫人道:“今儿可真够冷的。”
“一场秋雨一场凉啦,”另一人叹道,随即又啧了声,“今年不仅天比往常冷,阴气也比平时重。”
一阵沉默后,灰衣人搓了搓手,道:“我听说侯状元失心疯了,是真的吗?”
“侯状元?”
“是啊,就秦府对面那侯家儿,不是出状元了么。”
“哦…..那孩子是状元啊,”那人抹了把脸,咂咂嘴,压低声音,“可听说啦,我还亲眼见着呢!披头散发的,没命似的一个劲往墙上撞,拉都拉不开,哎呦,那满脸的血哟,真是比鬼儿还吓人。”他声音越说越低,听得灰衣人不住地凑近,“……听说在家里乱撞了一个下午,撞完又大叫着撒腿跑上山去了,现在还没下落哪。嗨呀,那夫妻俩儿可是哭得惨哪……好好的一个儿子,怎的就突然……”
灰衣人示意他靠近,小声笑道:“昨天有人砍柴的时候看见啦,尸体,山头上。”
那人屏起呼吸,灰衣人道:“脸白得纸似的,胸口上……整漏了一个大洞,半颗心都露在外头,血淋淋的。”
秦慎微微皱起眉。
“唉唷!”那人狠狠叹了口气,激动起来,“哎我说呀,最近咱这儿怎么老出这档子邪门事啊?就前几天,那边有一家子,老爷没了,都给收拾得妥妥当当的躺棺材里了,结果你猜怎么?下葬那天,里头的人儿没啦,给换了一个人样儿的大沙包进去。要不是小孙女哭着吵着要再看一眼,都没人觉出来哪!抬着重量也都一样,也不知哪位大仙儿干的,只求求他消停会儿罢!”
灰衣人连声道:“可不是有阴气么!最近我走路都觉得……”
他俩声音越说越大,正好老板娘拣完金饰出来了,听着来气,一拍桌子,朝着那边大喊道:“你两个,要放屁都给我滚外面放去!什么死死活活的,还有人在我这儿办红事哪!”
那两人刚要发作,忽见这老板娘风韵不凡,即便嗔怒,粉面也似有媚情万种。一句骂街当场就卡在了嗓子眼里,讨好地一笑,双双滚去外头放屁了。
秦慎若有所思地付了银两,接过那沉甸甸用大红色裹装的一套凤冠金饰,道过谢,也默默跟着出了店。
师兄弟……侯状元……老人的尸体……
一月后,秦府。
赴宴的宾客挤满了厅堂,堂内华光溢彩。江聆一袭金丝正红圆领同袖麒麟袍, 肩搭绛色鸳鸯霞帔,锦袱盖头,边镶玉坠,小心翼翼地迈下花轿,牵了秦慎的手。周遭炮竹震耳欲聋,入目皆是光影流荡的的红色,江聆心跳飞快,小声地喃喃道:“哥哥,咱们要成亲啦。”
秦慎头戴簪花乌纱帽,也是同样的一身大红,嗯了一声,默默想道:我要成亲了。
他没来由地胸口发闷,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火树琪花下香烟缭绕,珠宝辉煌,高堂春光满面,秦慎牵了她,慢慢走过洒满彩屑的红绒毯,行毕沃盥之礼,步至堂前。只听那赞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喊道:“行庙见礼,奏乐——”
一时间,琴瑟齐鸣,笙管共奏。
新郎新娘跪于诣香案前,三上香。
“一拜——跪天地——”
二人齐齐叩首。
台下如云宾客,对面似花美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好一个良辰吉日。
是夜,小阁内烛火摇曳,纱帘软软地垂着,花烛下,江聆紧张地坐在床边,端正地挺着背,一身华裳彩绣飞舞,仍搭着那红盖头,手脚局促地发凉,又仔细地分辨着是否有一丝脚步声。
她不知道秦慎什么时候来,只知道应该坐着等他。透过殷红的盖头,江聆看见床头的花烛摇摇晃晃,一点点缩短着,纸窗外,暮蝉在树梢声声嘶鸣着,一声哀过一声。她眼睛酸涩,都有点困了。
终于,楼梯上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江聆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随着脚步越发清晰,片刻,门上的金红绣帘被撩开一条缝,秦慎走进来。
他刚才在楼下被逼着喝了不少酒,吵吵闹闹了几个时辰,此时终于能清净一会。一抬眼,就看见正襟危坐着的江聆,先是一愣,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想道:是了。
姑娘遮着红盖头,露在外头的一双素手涂着蔻丹,娇娇莹莹,洁白如玉。秦慎走慢慢过去,站了片刻,掀起那盖头来。
软红下,是个俏丽甜静的美人儿,星眼微曛,粉光融滑,秦慎伸出手指,指节顺着她的脸蹭下去,轻轻抬起江聆的下巴。江聆气都不会喘了,目光乱飘着,张了张嘴,唤道:“哥哥……”
她期待又羞臊,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人,竟马上就要成了枕边人,她想,以后一定要待他好,不施大小姐的傲气,勤勤恳恳的,学做饭,学照顾人,再好好学弓箭,一起出去不能让自己成了累赘。等有了孩子,她也要对孩子好,秦慎那么累又那么忙,她一定要让这个家温暖又快乐。
她心里扑通扑通的,瞬间把未来都想了个遍,然而秦慎抬着她的下巴,只是默默看着,漆黑的眼睛里情绪不明,良久,叹了口气,松开手。
江聆桃腮含赤,愣愣地望着他。
秦慎却道:“你早点睡吧。”
江聆一颤,站了起来,红盖头也跟着滑落了地。秦慎却朝她露出一个和平常别无二致的微笑,走向门口,轻轻拨开小帘,顺着楼梯,脚步微浮,一阶一阶地缓缓走了。
蝉鸣依旧,树影在纸窗上明暗不定。
江聆傻傻地站着,好半晌,喉咙才一紧。
果然……是不喜欢我的吧。她想。
眼泪逐渐积湿了红妆,也像花烛的油儿似的,一眨眼,就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