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社会,儒家的“君臣、父子大义”,已经深入人心;然而,我们如果分析一下发生“靖难之役”的起因,尤其此战过程中,朱棣、朱允炆俩叔侄及其手下人的不同表现,与其不同的结局,大致可以看到儒家这个论调的实际效用。
朱元璋死后的第二年、亦即建文元年(1399)七月,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亦即讨伐奸臣齐泰、黄子澄为名,发动了叛乱;他称自己的部队为“靖难之师”,故而史称“靖难之役”。
长达四年的战争,使得多灾多难的北部中国再度糜烂,无数百姓重新陷入兵燹之苦;这场战祸,其实起因于朱元璋的一个错误认知。
朱元璋于生前,采取了诸多措施防范权臣篡位,其中包括将自己的二十四个儿子、分封在全国各地做藩王,各有护卫甲士三千至一万九千人;一部分在内地监督地方各官,一部分拥有重兵驻扎在北方,以防御外族,又兼作中央皇权的砥柱。
他全力考虑的是朱姓与外姓、外族的利害关系;至于皇族内部的矛盾,他以为可以用“君臣父子大义”来作个调节。
当时有个叶伯渠,浙江宁海人,以国子生授山西平遥训导;他曾上书朱元璋,指出了分封制的弊端:
分封裂土,诸王各有封地,恐怕数世以后,会对朝庭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从而造成分裂割据;汉初的“七国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就是两个沉重的历史教训。
朱元璋读罢上书,很生气地说:
“这小子离间我的骨肉,快把他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
幸亏了胡惟庸,乘着朱元璋高兴之时,才报告他说,人已经逮到;叶伯巨暂免了杀头,后来还是死在了监狱里。
朱元璋为何会这等生气?因为叶伯巨的上书,触动了他的基本国策;建国之初,他就想好了这个策略:
借用血亲关系及其力量,并且灌输子孙以“君臣父子大义”,来永久巩固朱家江山;他封藩王,是为了达到“外镇偏圉,内控雄域”的目的。
但朱元璋只看到,他在世之时,诸王都是忠心不二、不会造反;可他死了以后,又会如何呢?
其实,叶伯巨在上书中已经指出:
“孝景皇帝,汉高帝之孙也,七国之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当时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之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拥兵,以危皇室,遽成五胡云扰之患。”
我们还可以替叶伯巨补说一句:
到了那个时候,为了争夺皇位,谁还能顾及什么“君臣父子大义”?
或许是叶伯巨的上书,对朱元璋多少有点提醒,他就亲手制定了《皇明祖训条章》;在《祖训·首章》中,如此恳切告诫诸王:
“盖王与天子本是至亲,或因自不守分,或因奸臣异谋,自家不和,外人窥觑,英雄乘此得志,所以倾朝庭而累身也。若朝庭之失,固有此祸,若王之失,亦有此祸,当各守祖宗成法,勿失亲亲。”
《祖训·第十三条》,还做了这样规定:
“凡新天子正传,诸王遣使奉表称贺,谨守边藩,三年不朝。许令王府官、掌兵官各一员入朝。如朝庭循守祖宗成规,委任正臣,内无奸恶,三年之后,亲王仍依此来朝。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既平之后,收兵于营,王朝天子而还。”
藩王不能随意进入京城,并规定“三年不朝”,以及其他的限制,这是担心他们会给即位未稳的新君、带来威胁与各种不测;然而,内中又有假若“内有奸恶”、则“统领镇兵讨平之”等语,却正好被燕王朱棣所利用、作了这次起兵叛乱的依据,他当然不会提到什么“天子密诏诸王”等句。
当时还盛传,是兵部尚书齐泰,借用《皇明祖训》的规定和朱元璋临终的嘱咐,阻挠了孝子们进京哭丧;又闻说新皇朱允炆从前的老师黄子澄,也参与了削藩之谋。
所以,燕王朱棣就指斥这两个人,在间离君臣、叔侄之情,是“奸恶”的“不正之臣”。
朱元璋想以制定《皇明祖训》,来维护“君臣父子大义”,其实是很不可靠的;因为这个《祖训》,不仅可以断章取义,还可以引申而用之,作出各样曲解。
举个例子,建文帝朱允炆下特旨,令北平都指挥使张信,逮捕燕王府所有官员并监视燕王。
张信原为燕王朱棣旧部,他接到密旨以后,一连三日,愁眉不展;他的老母询问得知后,大惊失色,连声说:
“这事千万做不得!我们一家受过燕王恩惠,怎能恩将仇报?我还听说燕王早晚是要做天子的,岂可这样对待未来的皇帝。”
“君臣大义”,也可以引申为燕王与手下的“大义”啊,人们总会依据自己的利益、亲近与否,有意、无意地做出新的解释;于是,张信便来到了燕王府告密。
燕王叛乱之初,令部将张玉攻夺北平九门;由于是突然袭击,八个门楼一举攻下,只有西直门将士顽强,还死守着。
燕王便派遣指挥唐云,单骑谕告:
“朝庭已经答应燕王自治北方;你们立即放下武器,一概不问,稍有延迟,定斩不饶。”
守门官兵一时惶惑,也就不再追究真假,一哄而散;两三日内,燕王朱棣完全控制了整个北平城。
将士们正是知道有个“君臣父子大义”,当时普遍就有这样的心理:
朱棣身为亲王,是先帝骨肉,新皇又是他的亲侄,他们一会儿起了争执,一会儿又要召开认亲大会;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咱做的是朱家的官,咱当的是朱家的兵——既然新皇让燕王自制一方,还有什么可说的。
尤其,先皇说过的那句话,无人不晓—— “这小子离间我的骨肉,快把他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
也正是因为“君臣父子观念”,当时已经深入人心;所以,朱棣起兵,就把“清君侧”作为起兵的口号,他后来也总是反复辩称,自己只要问责奸臣,决非是想推翻侄儿的皇位。
燕王上书朝庭,这样说的:
“夫昔我皇考广求嗣续,惟恐不盛,今奸臣欲绝灭宗室,惟恐不速。”
“我奉藩守分,自信无虞。不意奸臣日夜不忘于怀,彀满以待,遂造显祸,起兵见围,骚动天下,直欲屠戮然后已。谓以大义灭亲,不论骨肉,非惟杀我一身,实欲绝我宗祀。”
他又发布檄文,郑重声明:
“今奸臣齐尚书、黄太卿等,余必不与之共戴天,不报此仇,纵死亦不已。故用钦遵《皇明训》法律内一条躬行帅领精兵三十万,诛讨左班文职奸臣。”
朱棣说自己受到了迫害、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指出奸臣鼓动削藩的目的,“非惟杀我一身,实欲绝我宗祀”;而且,他是遵从《皇明祖训》内一条而起兵,似乎也是有根有据的,用以争取民众的同情与支持。
为了缓解朱棣的攻势,朝庭也曾于建文三年(1401)三月,罢免了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的职务,可朱棣并未遵从《皇明祖训》所言,“既平之后,收兵于营,王朝天子而还。”
到了建文四年(1402)年,镇江守军投降、金陵吃紧之时,建文帝只得令诸王过江,想与燕王议和,分治南北;燕王于此之时,依然在说:
“吾来,但欲得奸臣耳,不知其他。”
他其实是用了一个借口、拒绝议和,目标并不在于什么“清君侧”。
于是,齐泰逃往广德(今属安徽省),黄子澄奔向苏州,他们也为促进各地募兵;但各地却无一人应募,而燕王攻打南京城,甚急。
建文帝知道已无可为,便火焚了后宫;燕王寻不得他的尸身,便于灰烬中,指认皇后尸体为建文帝,称之曰“火烧头”——因为只有朱允炆已死,这时候由他来当皇帝,才会显得有点道理、有点依据。
研究“靖难之役”的学者大多认为,朝庭当初撤掉齐泰、黄子澄的职位,实是失误之举;这不等于承认了燕王关于奸臣乱政误国的指责?也就助长了叛军的威风与凶顽,灭了自己人的堂堂正气。
建文帝会这样做,恐怕与他从来就信仰儒学、心存“君臣父子大义”的幻想,也是有点关系吧。
又比如说,我们看到在建文二年(1400)四月里、白沟桥(今河北雄县白沟河)战斗中,燕王身处那样的险境,却总是不会伤亡,心里也不免有些疑惑:
当时,燕王亲率七骑,时进时退,忽左忽右,往来冲突百余回,所向无敌。
李景隆的军队,集中向他放箭,战马三次被射倒;他却连换了三马,继续冲杀。
他的箭袋空了,单凭一口宝剑,左右削劈;后来剑锋钝了,无法进攻,竟然能够仅靠着剑身抵挡,而慢慢后撤。
燕王退到河边,被河堤堵住了去路;他就突然纵身下马,急步登堤,用马鞭向堤下频频招引,佯作示人急进之状。
追兵见到他这个模样,竟然会以河边可能伏有重兵为由,而不敢迫近;于是,燕王转危为安。
燕王连死三马,而自身却无损伤,难道真有神人为他护体?他作为主帅而陷于绝境,追兵竟会轻易放过,难道他的计策、果真神妙?
联系起建文帝曾经的一个嘱咐,我们就会明白个中奥秘,而哑然失笑。
抵抗燕王部队的大军即将出发,建文帝心中犹有不忍;他对众将士说:
“昔萧绎举兵入京,而令其下曰:‘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极。’今尔诸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六)
建文帝既想削藩,却又不能杀叔——君臣侄叔,一门之内,兵威不祥啊;但他下达了这个指令以后,朱棣每次败退,便都由自己来断后,中央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战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人心的向背,这是没错的;但建文帝似乎没有明白,儒家的“君臣父子大义”,只可以作为手段,用以争取人心,而不可以作为战争的一个指导思想。
朱棣于此点,是很明白的。
而建文帝,假如他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却出于仁心,而要如此明示将士,确实是做得过分了;试问有哪个将士,杀死了朱棣以后,又愿意被问责呢?
活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却很难的;还很冒险,万一他挥剑自刎呢?
建文帝的手下,当时却有一个牛人,看透了所谓“君臣父子大义”的本质,及其实际效用;于是,他变了个把戏,演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个活剧。
这个牛人,叫作铁铉。
他于建文二年(1400)五月,坚守济南城,久久不被攻下;还令守城将士,大声喊骂“燕贼叛国”。
朱棣大怒,以炮轰城。
铁铉却不慌不忙,让人搬上来一样东西。
朱棣见到后,愤甚,却不敢再用炮轰;他又被铁铉派出的壮士,多次出其不意地袭击,计无所出,不久也就无奈地撤兵。
那么,铁铉搬上城头的这样东西,又是件什么神器呢?
这件神器,材料是木头,不值几个钱,由一个穷木匠做成的,费时也不多;还由一个读书人,写上几个大字:
“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
神牌共有几十个,都摆放在城头上;朱棣啊,你还敢炮轰么?你知道不知道“君臣父子大义”呢!
儒家的“君臣父子大义”,虽然有着此等妙用,最终仍是抵抗不了人心的贪欲;更何况,当它涉及到坐上龙椅这等天大之事呢。
建文四年(1402)七月十七日,朱棣即将进入南京金川门。
他手揽马缰,缓缓而行。
旌旗飘舞,发出呼啦啦的声响;身后,是威武的大队人马;路边,是匍匐拜倒的人群。
他心足意得、神采飞扬;可当他正要进入城门,忽见一人拦在马前,启奏:
“殿下是先入城耶,还是先谒孝陵耶?”
朱棣恍然大悟,立即说:
“此行正为谒陵。”
于是,他将马头一拔;浩浩荡荡的人马,护拥着朱棣,向着孝陵行进。
拦马的人,名叫杨荣,时任翰林编修;他及时提醒朱棣,你快装出信奉“君臣父子大义”的模样来吧,应当先去谒陵的。
他也就由此而立了奇功,后来也就入阁;与杨士奇、杨溥,合称“三杨”。
然而,也有大批忠于儒学信仰的、建文帝的忠臣,却被朱棣残酷杀害,方孝孺就很著名。
方孝孺在谨身殿上,曾与朱棣有过一场对话。
方孝孺当时身穿白衣,为建文帝的不幸下场,而大哭不止。
朱棣劝道:
“先生不要自寻苦恼;我发动靖难之役,是要效法周公辅佐成王。”
方孝孺便问:
“成王在哪里?”
朱棣答:
“自焚而死了。”
方孝孺质问:
“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为君?”
朱棣答道:
“国家要靠成年的君王来治理。”
方孝孺又追问:
“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
朱棣大声说:
“这是我朱家的事!”
其实,方孝孺的这几句问话,已经揭穿了“君臣父子大义”所掩盖的实质所在——朱棣终究还是为了皇位。
如果撇开儒家“大义”这个信念所塑造的、例如方孝孺这样的忠臣,其高尚品格及惨死而暂且不论;那么,朱棣(亦即明成祖)在位二十余年,他所实行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有利于社会经济的继续发展。
至于“三杨”,他们都是失节之臣,却也在永乐、洪熙、宣德时期,做出了重要贡献,成为名臣。
乃至于后人,竟有这样的感叹:
“(假)使(方孝孺)稍稍迁就,未必不接迹三杨。”
也许真如朱棣所言,俩叔侄的皇位之争,只是朱家的一件事;外人又何必要搅入帝王家里事?
但方孝孺是个信念纯正的大儒,他必须坚持自己的理想,也就只能介入了朱家之事;他不肯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坦然地走向刑场,受了磔刑而死。
在死前、亡后,他还被灭了十族;共有871人赴死,行刑竟达七天之久,极其悲壮。
当时,朱棣下令相续杀害方孝孺的妻、子等人,每杀他一个亲属,使人问他一句,回心转意与否;方孝孺每于这个时候,心如刀绞,却不屈始终。
两个女儿还不到十岁,随母亲住在浙江宁海老家;唯恐父亲目睹自己被杀而难过,在押往南京的路上,就已手挽着手,悄悄跳入了秦淮河里。
弟弟方孝友将要押往聚宝门外,凌迟处死;方孝孺向着他,痛心地说:
“哥哥对不住你和全家啊!”
方孝友朗声一笑,口占一诗:
“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
读书至此,我热泪盈眶。
想象那七天里杀戮的场景,只见一时之间,腥风顿起,血雨飘零;四海泪飞,八域云沉。
但,建文帝的忠臣们,却一直也没能聚集起民众的力量、进行反抗;因为此时的人心,已经很厌恶战乱了,也不想再去多管朱家的事——你朱家有父子、叔侄;可我的家里,也有父子、叔侄啊!
他们只于茶余饭后,几个人靠拢过来;为着儒家的“君臣父子大义”之悲壮收场,暗暗地唏嘘不已。
(我于很多年以前,去了宁波所属的宁海县,访问过方孝儒的事迹;以该篇文,表示对方孝儒等忠臣烈士的纪念!该文写于宁波、翠柏西巷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