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端午节最耳熟能详的故事，与其说是汨罗江上那个在湘君与山鬼之哀号中踏水而去的白袍诗人，倒不如说是那个为一杯雄黄激出原形吓得自家官人三魂出窍的美丽蛇妖。毕竟，在善良的百姓们那里，一个妩媚的精灵，还是要比一个殉国的左徒，提供了更多的传播动机。

端午这两个字，看着就像方方正正的男子名姓，炎夏初至，龙舟飞驰，粽子那样高蛋白的吃食，满满都是阳气极盛的意象，却偏偏要驱五毒、避邪祟、香囊暗解、菖蒲高悬，仿佛猛然间陷在妖娆环伺的恐惧里，越是行为艺术般洁身自好，越是欲念纷沓、浓墨重彩的行乐需趁早。

蛇作为一种生灵，好像很久前就成了情孽的图腾和隐喻，久到它在伊甸园里向夏娃讲起那个关于禁果的流言、并最终被耶和华诅咒褪去美丽双翅开始。

一个与欲望关系密切的节日，一个与欲望关系密切的物种，相逢在漫天飞花似落雪的暮春江南，除去山温水软，除去相看不厌，除去悱恻缠绵，几乎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从此甘心情愿卑微进那痴男怨女的红尘里，压上一千五百年的道行与修功，陪着这个才具庸常的少年，做一场人间危机四伏的流连。

镜花水月，怪众生太美太绮丽。

中国人的传说，女妖和女仙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前者如封神演义和西游记，后者如民间传奇和地方戏，前者食人肉、窃元阳、磨牙吮血、迷惑君王、残害忠良，后者无私奉献、忠贞无二、贤良淑德、向往着一切相夫教子的人间烟火。

只有《聊斋志异》是“用女仙的人格来写女妖”的集大成者，而这妖仙边界线的模糊，真正的起始之处，大约就源自白素贞。

她不是苏妲己和白骨精，她温柔多情，她持家有道，她在一切细节里，都像一位最敦睦而丰美的妇人，然而，她那隐匿的妖气和本相，却架不住五月初五半碗药酒的催化。

她又终归不是三从四德、逆来顺受、屈从逢迎的织女龙女田螺姑娘，她有主见、能抗争，她斗法镇江、水漫金山、犯尽天条，她多次牵累得爱人吃官司、遭陷害、魂飞魄散、命悬一线。

人妖之恋大概就应该如此，亦正亦邪、亦善亦恶、亦悲亦欢，既是一往无前舍生忘死的打家劫舍，又是小心翼翼乱中求存的坐地分赃。

她爱人，可这爱又会害人，她知道这爱会害人，可她却依然无法阻止自己去爱人。这是一个暧昧不明的死结。

这死结，都在那个端阳日里集中地爆裂。

这段高潮戏的典型讲法是：白娘子为了不让夫君生疑，更为了一对寻常夫妇最温馨的过节体验，仗着千年道行，强饮雄黄，最终现出原形吓死许仙，最终只能上九霄下地府，盗取仙草救得官人活命。

恍惚就是整部白蛇传的缩影，爱情和酒精，一样的致幻剂，知其不可而为之，到头来，都是高估了自己。

倒是徐克和李碧华的《青蛇》里，做了一场移花接木的解构：白素贞的修炼已达不畏雄黄的境界，所以在端午，她反而主动向许仙劝酒，而许仙倒体贴地怕她喝多了伤身，于是偷偷把雄黄酒倒入花池中，结果，无意中让小青中招，现出原形的，是青蛇而非白蛇……

这个变异非常值得关注，白娘子获得的民间感情投资越多、她的形象被圣洁化和伦理化得也就越彻底，而她妖性和魅惑的一面，就拆解和外化到了她的姐妹身上——让小青代表她来敢爱敢恨、来无拘无束。

白蛇是神性的白蛇，青蛇是蛇性的白蛇，一系列后世文本中，青蛇的份额越来越重、个人魅力越来越足（最早的《西湖三塔记》里根本没有小青的影子，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小青也只是条不起眼的青鱼，可到了《新白娘子传奇》，陈美琪的风韵已经不逊赵雅芝，徐克的电影中，张曼玉更是迷倒万千少年人）。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敬重和仰慕的是神性，可我们爱恋和迷醉的，却一直是蛇性。要不然，世间有那么多贞节牌坊和列女传，又何必还要意淫出一部白蛇传说。

许官人被救醒后，在白素贞和小青的双簧戏中，很快相信了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平心而论，这个段落被流传者处理得太轻便与搞笑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在这个惊心动魄的端午节事件之后，许仙哪怕再愚笨，多少也应该对这位娇妻的真实身份，做出了八九不离十的正确判断，之所以没有点破，只是因为那已经发生的爱情、那刻骨铭心的依恋，让他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必须缄默下去和坚持下去。毕竟如前文所述，不明就里的人妖之恋在《聊斋志异》里写的太多，知其是妖而仍无法背弃的誓言才更具有感天动地的潜能。

感情最大的魅惑，都来自于危险之中的不顾一切。白蛇传在没有一本成熟的名著支撑的前提下，仅靠口耳相授就能流传千古，靠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份“即便你是蛇精，我亦无可相离”的蹈死不顾的勇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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