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是熟睡的时候,是最容易失眠的时候。安静的黑夜注入了清醒剂,让你彻夜难眠,彻夜不眠。
我失眠了。明明床垫是如此柔软,枕头的高度刚刚好,闹钟是静音的,窗帘上拉好的,今天的工作也做完了,脑袋也空空。随着年龄的增长,睡着有时候真是的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我妥协了,坐起身来。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点燃。我深深地知道,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的愁苦并不能削减半分,可是,已然成了习惯。
忽然觉得是如此孤独。孤独的孩子最先想起的是谁?母亲。大多是母亲吧。我也正巧想起了她。母亲定是不愿看见她的儿子抽烟的吧,不过,她也不知。
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我的母亲她是不幸的,在还没有记事的年龄就没了父亲,她的母亲艰难的养着她长大。我并不清楚是外婆历经了多少心酸,但我能想象出来,一位贫弱小脚女人确实会有诸多不易。像是有诅咒一般,母亲延续了外婆的命运,外婆一生过得并不好,母亲这大半生过得也并不好。母亲的童年在一个没有父爱、为了生存而发愁的一天天中度过。长大了,家里没地,外婆眼睛越来越不行,母亲十八岁离了家,开始学着养家。
十八岁的母亲第一次看见了比城镇还要广大的世界,色彩缤纷,琳琅满目。工厂的工资对于她来说是巨款,拿着这份工资的她受宠若惊,她在这座城市里迷了眼,兴奋得找不着北。
剩下的故事我并不清楚,我从不主动向母亲问起这些事,我所知道的,都只是将母亲说的话细碎地拼凑起来而已。以及,我所看到的我所听到的和我所经历的。
母亲嫁给了我父亲。然后有了我。有了我这个不幸的孩子。在我的记忆中,父母最多的是争吵。母亲的偷偷落泪,父亲的肆无忌惮。
他们是因为什么在一起的?没有爱情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让我去看你俩的争吵还要跟着一起受罪?任何一点都足以让我恼怒。
嫁给父亲的母亲,同着父亲在村里生活。有了地,可是却过得并不好。明明大家都是农民,可是我家却是比较穷。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剪掉的头发。母亲的头发乌黑顺滑,长长的。我曾好多次好多次看着母亲对着镜子梳着她的头发,爱怜的、珍惜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完成一种仪式一般梳着她的头发。可是剪掉了。我模糊地记着父亲对母亲说:“明天是闹市,会有收头发的,去卖头发吧。”他的语气带着讨好、诱导以及一丝不容抗拒。母亲,去了。带着我走了那条并不是很长的路,我们走在街上,有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主动向前问我母亲要不要卖头发。我们来到了一个空旷处,我不知她拿着什么工具,像用镰刀割着稻谷一样,割着我母亲的头发。我看哭了,哇哇大哭。我哭是因为母亲没有长发了,母亲对我笑笑,安慰着我。
母亲依旧可以扎起一个马尾,可是,那个马尾啊,就像我看到的村上的那些掉了很多头发老奶奶扎的一样,我还是止不住要哭。拿了钱,母亲给我买了吃的,回家后我们这一顿吃的是好的。
我不喜欢母亲为了钱而卖掉自己的头发,那样的她,是丑的。记忆中,母亲不只有一次卖掉她的头发。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只不过,第一次是父亲提出的主意,第二次第三次之后的每一次都是母亲自愿地主动地去的。
不懂事的我只会哭,懂事的我会生气,我不希望我的母亲这么丑,我不希望我的母亲为了钱而卖掉自己的头发。现在我还是生气,很生气,生气的是它为什么在拿到钱的时候要那么快乐,失去了心爱的头发拿到的钱怎么能快乐!
我不喜欢母亲,是基于对父亲地极度不喜欢。一个男人,能干活,却赚不了钱,不能养家,能力不行却还对妻子进行打骂,我又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个父亲!辛苦一年赚下来的钱他可以拿去赌完,身无分文甚至是欠了别人钱之后回来。我可以说是恨他了。但凡有点担当的人就绝不会干出这么不是人的事来。明明是两个人一年的劳动成果仗着自己是一家之主拿着它挥霍一空却理直气壮。母亲究竟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坏事这辈子才来受罚。我确实是心疼母亲,可是我也帮不上任何忙。醉酒后的父亲的暴行,保护我的是母亲。我有能力反抗了,到最后被欺负的还是母亲。
可是他们却不离婚。要是我能早点学会“离婚”这个词,也许母亲还能好过一些。
这个家不知道靠着什么,竟然一直延续着。
我可以说是野孩子了。父母管不了我,他们也没法管。我不喜欢和父亲说话,和母亲也是。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是一位没有文化的人,我的母亲,也是一位没有文化的人。我,是一个还算有文化的人。在我上初中之后,我就发现,我真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我与母亲找不着共同语言。我在嫌弃她,我嫌弃母亲没文化。我最多嫌弃的是母亲的怯懦,为何不反抗!
我对父亲的恨,牵连了母亲。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于是寂寞的母亲更寂寞。我不喜欢她没有能力,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妇女一样能干。我不喜欢她就连买的一些心爱的零嘴都要偷偷摸摸地藏起来,再偷偷摸摸地吃掉。我不喜欢她竟然用洗衣粉来洗她的头发,她那让我很在意的头发。我不喜欢她总是牙疼却只是喝着盐水。我不喜欢她因为过得很不好所以不再回外婆家。我不喜欢她就提一个皮包都不能落落大方。我不喜欢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哪个班级我又住在哪一个宿舍我考试考得怎么样。我最不喜欢她那明明很委屈却还是默默忍受的模样。
我不喜欢听母亲和我说一大堆有的没的话,我并不知道母亲需要一个人倾诉,我逃开了,我远远地逃开了,把母亲一个人留着原地。
我的不喜欢,是连坐制度,是虚荣心在作怪,是害怕,是恐惧,是抗拒,是无可奈何,是想要逃离。
我不喜欢我的家。支离破碎,勉强维系,处在随时都要崩溃的边缘。争吵、贫穷永远是主旋律。这个家,是泣血的演奏。
我早早就立下了也离开的愿望。我努力学习,我努力打球,我尽量自己为自己准备多一条路。我不想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那样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一辈子。把自己永远地锁在家庭的牢笼里,明明钥匙就握在手里,明明就有出逃的机会。
我最不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我从来不知道真的有人可以恶劣到如此地步。
一位可怜的农村妇女。粗俗、爱美却不能美、爱孩子却与孩子的心连不到一起、贫困、辛劳、不幸福。这个女人的一生,就在这里结束。她在疾病的折磨中,在我的注视下闭上了眼。
我的愧疚与悲伤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该想起母亲来。夜似乎变得更深更冷了。注定要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