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王,人不甚高,四肢却结实有力;皮肤黝黑,额窄眉粗,眼睛不大但极有神,鼻梁略塌,唇红,下巴稍圆。狗王没有妻儿,只有一个同胞大哥,分家后只剩他一人。
狗王姓黄,名不详,他身上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
“狗王”是我们这群孩子给他取的花名,这个花名倒是纪实。他的出场有很大的阵仗,像古代重要官员到民间视察一般。往往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个“声”不是狗王的声音,而是犬吠声。只要狗王一出现,家家户户的狗都沸腾了,不约而同地紧随其后,目露凶光,呲着獠牙,朝着他恶狠狠地叫。
在村子里,他走到哪儿,哪儿的狗就跟着他狂吠,经常是他在前边悠然地散步,而后面是黄的、白的、黑的一群狗跟着他叫。奇妙的是,他从未被狗咬过一口,纵然那是我们眼中的一群恶犬。狗王因此而得名。
听老人们说,这×种场景是因为狗王好吃狗肉的缘故。如今,人是狗的天敌,这种解释有一定的可信度,但究竟也没有人去专门调查,因为大人们都忙着干活儿,而孩子们呢?感兴趣的也只是狗王威风凛凛的那一份潇洒而已。
我五、六岁时,不慎被狗咬过,后极惧狗,因此狗王在我心里有很高的地位。
狗王为人仗义,有一副热心肠。
过去的年岁,大家都不富裕,谁家要有点困难,就能听见一阵犬吠声——狗王来了。地里活儿多,忙不过来的时候,狗王会帮着播种、收割,乡人们也会在忙活完后,留他吃一顿热乎乎的饭菜。担柴上街去卖,半路上遇着陡坡时,狗王会帮着老人把柴挑上坡去,再回来挑自己的那一担,一路上和老人愉快地闲聊。狗王说话时双眼会注视着对方,目光真挚、诚恳,声音浑厚,语调轻轻上扬,脸上自然地露出憨憨的笑。要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急用钱,狗王二话不说就掏出钱来,钱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他也不去记借出去多少钱,待到那家人能周转过来时,人家自然就把钱全数归还给他了。
狗王是一个随性的人。
他衣着很随便,常年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半旧的外套,冬天在外面加一件略大的黑色皮袄。下雨天,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光线昏暗,狗王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头上带着一个竹斗篷,披着蓑衣,穿一双长筒雨靴在阡陌上走着,后面一群狗跟着,豪气顿生,颇有种侠士行走江湖的气势。
狗王生活很随性。记得小学时,家中请了木匠师傅做家具,那天狗王也在,临近中午,大家刚好凑齐一大桌吃中饭。席间很热闹,还喝了点酒。狗王爱喝一点酒,但酒量不深,喝一点便面红耳赤。也不知他喝了多少酒,反正我放学回到家就只见他躺在饭桌底下,鼾声如雷且抑扬顿挫,睡得极香。任人叫,任人推也不醒。
我顿时觉得:这人真随性啊!
那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躺在地上也不会着凉,父亲也就恶作剧地任他睡着,木匠师傅脸上也是笑意连连,干活儿都轻快起来。
狗王还会抽一点烟,但没有瘾,也从来不打牌、赌博。
有一次我在村子里的小店和伙伴们一起看动画片,狗王来买东西,他付完钱看见了我,便叫我过去。我走到他面前,乖乖地问候了一声,他没应我,只是抽出一张绿色的两元纸币(现在已经不再发行那套人民币了),直接放在我手里,让我去买零食吃。
那时候,一角钱就可以买到两颗水果味儿硬糖,两元钱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已经是很多钱了。他还语重心长地让我好好读书,走出家乡到外面去,以后好好孝敬父母。说完,他就走了。
那是他唯一一次单独和我说话,我一直不明白他这个突然的、奇怪的行为,所以一直记得清楚。
狗王是一年年末走的。当时他还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还坐在椅子上,神色安详,但狗王就这样突然、突然地走了。邻居做了好吃的,本想着叫狗王来尝尝,却不曾想……
这样一个人,才六十来岁,不算老,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就走了呢?
从那以后,村子里的狗似乎都很平静,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能像狗王一样让狗沸腾了,再也不会有。
前段时间,小黑(家中养的狗)得病走了。小黑从二零一零年刚刚满月来到我家,至今已有七年。七年间的寒来暑往,它一直陪伴、守护着我,它从幼崽到成熟,我从中学到大学,可它也走了。心里忽然空的发慌,手足无措,总是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小时候的狗王,但是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只是来这人间走了一遭,走完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