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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月影已移到了东墙上。
暗了下来的炕上老爷鼾声如雷,我却突然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奇痒无比,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渐渐地喉咙也干得要冒火了,渴望琼浆玉液的滋润,两手撕扯着胸前的亵衣……
慢慢地,我就有点神志不清了,恍恍惚惚地叫了声“小祥哥”,就失去了知觉。
认识小祥哥那年,我刚刚五岁。
爷爷死后,刘善人用自己的一座小院和一点少得可怜的银子,换了我们家祖上留下的老宅子,说是差价就抵了给爷爷办丧事的花费。
刘善人不愧是大善人啊,说起话来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他说,老嫂子啊,我这可都是替你们孤儿寡母着想的啊,我那座院子是小了点,可那是紧邻官道的前店后院啊,拿上这些银子,置办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算了,这样吧,我把原来店里剩的那点货也都白折给你们,你母子俩做点小买卖,也能将就着维持个温饱。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我家那老宅最起码能顶两三个刘善人家的小院。
就这样,祖上的家业传到爹的手上时,就剩了个前店后院的小院和几亩河滩地。
倒是,爹那个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事稼穑、不懂营务的娘,在爷爷死后,却以柔弱的肩膀撑持起这个濒临绝路的家,把小店打理地井井有条,再加上几亩河滩地租给佃户收的租子,娘儿俩的日子倒也过得去。
虽然束脩出不起了,塾师请不来了,但是爹的娘也不让爹做任何营生,就让他一心温习功课,还指望他将来考中个举人甚至是进士,好重振家业光宗耀祖。
可是,自从爷爷死后,爹的性情大变,虽然整日价躲在屋里,抱着书本摇头晃脑地之乎者也的,心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那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寡母却不明就里,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整日价美不滋滋的。
后来,拿着省吃俭用凑起来的盘缠,到省城参加了两次乡试,都名落孙山了,爹就再也不愿意念那之乎者也了,那寡母重振家业的心事也慢慢地淡了下来,便经常打发儿子到乌水县城采办点货物,也是想让他历练历练,将来好独立撑起门户。不过,每次临去前,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仔细着那点钱,莫要被人偷了骗了,再就是莫学你那死鬼爹,去弄那些花花肠子的事。爹每次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一脸的庄严。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转眼爹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镇里和他同龄的人,早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这几年,爹的娘为爹的婚事操碎了心。
终于那年,南面范家岭的范媒婆,扭着小脚沿着咸水河,一路摇摇摆摆来到卧虎湾。在满目苍翠的映衬下,范媒婆黑绒帽上那朵骚骚的红花,显得格外扎眼。
“他二姨哎!你们家的好事来了。”和爹的娘是远房姨表姊妹的范媒婆,一进门,挥舞着手绢双手一拍大腿,尖声细气地就叫了起来。接着扭扭哒哒手舞足蹈地走到栏柜后面,快将脸凑到寡母的鼻子尖上了,还把头摇晃得像拨浪鼓一样:“妹子,晌午招待我吃甚?要不让我继祖外甥到镇上老屠家割上二斤羊肉,咱美美地吃上一顿羊肉糊塞饼。”
爹的娘破费了一顿羊肉糊塞饼,爹就把西边胡家沟胡老财的老闺女胡水仙——也就是我的娘——娶回了家。
那胡水仙长得水水灵灵的,柳眉杏眼,身材妖娆,只是年过二十,早已过了出阁的年龄。再说胡老财,虽然也就是个薄有家财的土财主,但也断然不会看上爹这样孤儿寡母的人家。
本来相亲时,爹和他娘心里就有几分狐疑,可是,一来知道自家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本,二来也是贪图胡水仙的人才,就稀里糊涂的应了这门亲事。
新婚之夜,洞房里传出爹的嘶吼声和胡水仙压抑的哭声,东厢房传出爹的娘一声紧似一声的念佛声。
后来,爹和胡水仙就疙疙瘩瘩地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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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和娘结婚后,爹的娘就逐渐把家里的一切交给了爹,也不管爹和娘之间龃龉不断,每天躲在东厢房吃斋念佛。爹也往乌水县城跑得更勤了,每次都说去进货,有时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有时第二天才回来,娘问起来,只推说有人请看戏,太晚了就歇在了城里。
有一年,镇上来了一伙刮硝人,从人家的墙根、茅房刮下一层白白的硝,准备卖到省城的火药局造火药。
那天,娘在前面店里站栏柜,爹在院里石榴树下的石桌上盘点账目。
半晌午的时候,店里来了个年轻后生。那后生白衣黑裤,脚蹬一双牛皮底的“踢死牛”,人长得浓眉大眼精精干干的。
那后生一进店门,和娘一对视,两人就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后生急切地要说什么,娘却紧忙地摆了摆手,往后面的院里指了指,满脸都是紧张。
偏就在这个时侯,爹到店里找东西,看见有个陌生人在店里,娘和那人的神情都怪怪的,就问娘,水仙,这是谁啊?娘还没来得及搭腔,后生却说,大哥,我是来镇上刮硝的,来讨口水喝,不好意思,打扰了,如果不方便就算了。爹的眼神像锥子一样,扎向那人的脸,从牙缝中吐出了几个字,水仙,倒水!
晚上,爹和娘住的堂屋里,噗噗通通地闹了大半夜,然后爹就知道了,那后生以前到胡家沟刮过硝,娘的腿也拐了好几天。
不过从那以后,爹和娘的日子倒是过得风平浪静了。
再后来我就出生了。
我五岁的那年夏天,连下了几场暴雨,咸水河就发大水了。
要说这卧虎湾可真是个好地方,地势开阔,河道也非常宽,凶猛的洪水到这里就变得温顺了不少,镇上的人家倒也相安无事。可是上游的村庄就不那么幸运了,河里经常见到从上游冲下来的骡马狗猪、箱笼家什,甚至还有肚子涨得老大的死人。
这天爹抱着我,坐在院里的石桌旁,蘸着茶水在桌上教我写“刘芸娘”三个字,就听见前边店门口,有人高喊“快来看呀继祖,你家门口又冲下来死人了!”有人死在家门口,当然是晦气的事情。于是,爹放下我赶紧冲了出去。那时我还小,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跟着爹跑出去看热闹。
河滩上浅水处,倒伏的树枝挂住了一大一小两个人,湍急的流水把他们的身体,一涌一涌地涌向河滩。
我家佃户牛儿刚把两个人背上河滩地,刘善人和教堂里的文阿德医士就带着一帮人匆匆地赶了过来,文阿德先让人把那个大人平放在河滩地上,又让人攥住那孩子的脚脖子,把膝盖弯搭在肩膀上,把小孩脸朝后倒背着,在河滩上转圈地跑,然后对那大人又是按胸压肚又是嘴对嘴的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不过折腾了一会,当那大人猛的喷出一口水,开始剧烈咳嗽时,远处也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这孩子就是我的小祥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