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第二章 一息尚存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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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苏海晴醒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到房间的地板上,木质的灰黄色地板条染上阳光的灿烂,变得活泼耀眼,窗户小敞着,水蓝色窗帘在晨风下轻轻摇摆,地板上的光亮也随之摇晃,像一尾金灿灿的鱼,在波光里左右摇摆。

苏海晴直起身子,伸开双臂大大地舒张躯体,顺势长舒一口气:“呼~”。睡一个长夜未醒的深觉,于她而言,是在很久以前就丧失了的珍贵能力。

父亲上来了三次,轻敲她的门,在门外喊她的名字,问她要不要下去吃早饭。她都佯装还在睡着,不出声,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假装自己还陷在无知无觉的沉睡里。

其实她完全没有屏住呼吸的必要,但她为了突出自己在演戏的认真,就必须慎重其事地屏住呼吸,像做贼和干一件安静的坏事一样。

父亲转身下楼,过一会又上来,继续轻敲她的门,往回一共三次。她躲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地屏着呼吸,心里又好笑又难过。

她总是这样下意识地躲避着父母。小学时候她想念阿公阿婆,想得很苦,又不敢在父母面前哭,总是一个人悄悄躲在屋后的杂草园子里,找一个草长得比较旺盛的角落,蹲下去,双手紧紧抱住双膝,闷着头哭,肩膀一颤一颤,像一只灰褐色的大蟋蟀,隐匿在粗粝的野草里。

一边哭,一边还要紧张地留神脚步声,一听到有人靠近或者说话的动静,马上停住呜咽,侧耳细听,小心留意。

父母不喜欢她哭,不喜欢她神经兮兮的感伤情绪,不喜欢她呼喊阿婆的孱弱声音。

可是她没有办法停止自己的哀哀戚戚,于是躲避是她唯一选择。

中学时候她依旧在想尽办法地躲避着父母,很多真实的情绪和想法,都被她用一层隔绝氧气的保鲜膜紧紧裹住,细致的纹路和丰富的汁液都被蛮横地裹束在一方密实的空间里,无人知晓。

在父母面前,她像是一个戴着面具沉浸在精致表演中的演员,她尽力呈现不会被父母嫌厌的样子,尽力做一个安静懂事的女孩,尽力不在他们面前掉落不知所谓的眼泪。

当然也有表演奔溃的时候,实际上,这种时候也并不少。

所以苏海晴觉得,父母或许早已识破她的表演诡计,他们已经明白她实质上是一个多么阴郁暴烈的小孩,只是为了维护正常的家庭关系,他们更倾向选择相信她表现出来的乖巧模样。

就算这很有可能只是假象,但至少会使相处变得简易一点。维持表面繁荣,似乎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礼节。

她记得念升高中那年,有一段时间她感到压力的异乎寻常,整个人每天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晚自习放学,回到家里,精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明晃晃的白色灯光令她焦躁不安。

母亲推门进来,让她快去洗漱早点睡觉,她本该如往常一样,随口应答一句便罢了。那时她侧转过脸,直视着站在门边的母亲,烦躁和焦虑的情绪在她的胸口如同云涛海浪一般剧烈翻涌,她在这阴郁澎湃的海潮力量之下冲口而出:“不要你管,我的事不要你来管。”

不管过去多久,苏海晴也难以忘记当时母亲脸上惊诧的表情,她的目光在刹时就如同凝固的冰柱,久久没有移动和变换,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苏海晴。

很快母亲充分领悟到这句话的色彩,她的嘴角冷峻,眼神锐利,夹杂自尊心受羞辱后的愤怒和悲伤,性情同样倔强的母亲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回她:“好好好,我不管你,看看有谁还会来管你,真是好心不识驴肝肺!”

母亲说完便转身离开,重重地摔上房门,门梁上本就松垮的一块墙漆白屑在震动里掉落下来,像一片秋叶般瑟瑟发抖。

苏海晴闭上眼睛,白刺的灯光似乎穿透了她薄薄的眼皮,眼睑里是白色的黑暗。

她记得还有一次在饭桌上,那天没有胃口,一小碗米饭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

父母看着搁下筷子的苏海晴,连连念叨,父亲直接扯住正打算起身离开的苏海晴,嘴里还含着饭,混沌不清地说着怎么吃这么少不行的要再多吃一点。

母亲也往苏海晴的碗里塞上几块大鸡块和大把的靑蔬,絮叨着要多吃要多吃。

那一刻苏海晴突然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厌恶,仿佛习惯黑暗的人倏地被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直射眼睛,父母此刻的关怀表现,对苏海晴来说却毫无来由地变成那束引起她强烈不适的刺眼强光。

苏海晴蓦地站起身来,紧皱着眉头,挣脱了父母的挽留和关切语言:“我说了我不吃了,你们怎么这么烦呢,烦死人了,我都说了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父母当然又是一副震惊的神情。父亲松开了苏海晴的手臂,撇了撇嘴唇,摇摇头,用反感的语气说:“不吃就算了,脾气这么大。”母亲则恼怒地把手中筷子往桌面上一摔,不锈钢的银色筷子与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清冽冷峻的声音:“不吃就滚,滚吧!”

细细回想,苏海晴与父母也有过那么多的摩擦和冲撞。

一直以来,她都难以对父母产生如胶似漆推心置腹的亲密情感。

如果说在一开始,苏海晴与父母是在一条长链桥上左右摇晃着,他们两方彼此对望,手中握着粗壮绳索制成的桥梁,试图往对方靠近,那么,在阿公阿婆死后,这条长链桥便迅速凋零解体,转瞬之间便只残余一个孤零零的长圆木,于是他们在一个独木桥上相望,脚下水流湍急,他们希望渺茫。

阿公阿婆的逝世,是存在于苏海晴与父母之间一道永恒的深渊,浓雾就如毒素般在其中翻腾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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