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松鼠是最没有记性的。
夏日里,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的木舍里吃晚饭。
晚风轻拂,饭香四溢,我一边埋头干饭,一边望着对面的大山出神。
小时候,看着绵延不绝的大山总想着要逃出去,每到割麦子的时节就是我最抗拒这片土地的时候。
我不善做农活,吃不了上山采药的苦。每到上山跟大人一起采五味子时,采到一半我就坚持不下去了,苦苦盼着太阳下山后,母亲能带我下山摘果子吃。我镰刀也用不好,看到大人们齐刷刷用镰刀“咻咻咻”收割麦子时,我笨拙的手常常拿镰刀挥到自己的脚趾头,流血了却又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跟在牛拉犁把后面撒化肥时,会被化肥的味道呛得直打喷嚏。在劳作休憩的间隙,当我的脚踩在软软的黄土地上,看着父辈汗流浃背牵着牛耕地时,我深切感受到什么叫“面朝黄土,背朝天”。望着远方的大山和蓝天,我常常想要逃出去。
我想,人这一生,总有一个擅长的东西。我不擅长农活,大山外面的世界里应该会有我擅长的东西吧。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出去看看。
长大后,幸得父母开明,在那个同村女孩到初中就辍学打工的时代,他们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供养我们读书。拼尽全力将我们送出大山,我享受教育的红利最终走出了大山,看到了外面的繁华世界,拼尽全力在那钢筋水泥地里几经沉浮。等到有一天,我再回到这座大山的怀抱时,却感到分外亲切,像是久别了多年的恋人。
如果有可能,我再也不愿意离开这座大山。可是,儿时拼命想逃出去的大山,现在却只能成为心里的一份眷恋。
蓦然回首间,我看见隔壁冯大妈家的猫嘴巴里叼着一只松鼠,步履从容地从我们院子里经过,它姿态优雅,宛若走在T台上,仿佛无声地宣告着刚刚的又一场胜绩。
我赶忙唤了家人同看,没想到爷爷奶奶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爷爷卷纸烟,笑着说,“自打这猫来了,给列(方言松鼠)都不敢来偷粮食了。”他深吸一口,在烟雾缭绕中回忆道:“有一年冬天,我和你娘(奶)出远门,再回来后,发现院子里玉米被松鼠偷去不少。”
他那双痕迹斑斑、又斑驳了岁月的手将纸烟又递到嘴边,“给列(方言松鼠)是最没有记性的。”
爷爷说,“它们常常偷了院子里的玉米、核桃、果子,再把这些偷来的果实埋到山坡上,但却从来不记得被自己到底埋在了哪里,像极了村里健忘的老人。”没几年后,山坡上竟东一簇西一簇地长出玉米麦苗,甚至还有和二爷爷家一模一样的果子。我童年时见到野地里生出庄稼的疑惑,至此也终于得到了正解。
爷爷说,“这猫来了后,给列都少了很多。”
再说回这猫,也是极厉害的。我小时候看到过老鼠从粮仓里慌张出逃,被大人一脚就踩死了,所以对猫抓老鼠的本领,早已不觉着稀奇。
但是这山里的松鼠却不一样,它们身手矫捷,人刚一瞥见,还未及开口,它便“倏”地一下遁入林间,再无踪影。可这猫却能日日擒获它们。
它勤勉得如同蜜蜂。清晨六点,当城市里的宠物猫尚在酣睡,它便踏着露水与蝉鸣,傲娇地迈着步子,从远处巡山而来,一双锐眼紧盯着林间的一切动静。
它大多时候与人保持着距离,时而蜷于田埂,时而卧于树下的石凳,整日不着家。
这猫也记仇的,听说因曾被邻居奶奶驱赶,便再也不肯去那片区域捕鼠,任对方如何恳求甚至强硬捉拿,它也宁死不屈。即便是主人命令,它也不肯低头。
我望着它隐入暮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只高傲的猫咪和那些健忘的松鼠都掌握着这片山林的密码。
猫咪的倔强里隐藏着人类与大自然交易的原则与底线,松鼠的健忘里装载着大自然对人类的回馈。
晚风依旧,饭香渐散。猫的影子和松鼠埋下的种子,都在山里生了根。
爷爷的烟也渐渐熄了,山中的故事,却永远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