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赵祯来说当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妃子一直还是在爱着他的臣子,不但是痛苦,而且还是种羞辱。
一个习惯了站在高处被仰望着的人,何尝试过这些求而不得?
这些话他本打算一辈子匿在心中,永无诉诸于口的一天。但他现在却将这种事说了出来,在展昭面前说了出来。
展昭的心在往下沉。
皇上既已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种话,只怕就绝不会再放过他!
生死之间,展昭本看得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他昨夜方才与她订下终身,他和她的未来难道就这般的不可期?
赵祯的面色却比天色还要莫测。
他走到小蝶的身旁,看着这个让他恨爱交加的女人。
“你可知道,你长了一张让人失魂落魄的脸。”赵祯道。“男人在你面前,恐怕都是无可奈何。”
“皇上!”展昭提醒道。
不管皇上与她过去是什么关系,如今她已经是他的人,这般轻薄的话,是他断然不能容忍的。
可惜赵祯连看都没看展昭一眼,他又道:“凤儿,若你还有意,我仍可以让你回到宫里,你可愿意再回到朕的左右。”
“皇上,这断然不可!”
“让她自己说。”赵祯一改往日的温和,不容质疑的说道。
破镜能重圆吗?他不知道。
也许他要的只是一个态度,这态度关乎展昭的生死。
所有的矛盾都汇集到了小蝶的身上,进退皆无路。
她若是说:“我虽然想不起过去之事,但是我知道我乃罪臣之身,所以我是再也回不去的”这般敷衍他,他定会要了展昭性命。
她又或是说:“我是再也不愿再回到宫中,这一生一世都要和展昭在一起。”只愿与展昭同生共死的话,他便毫不犹豫的成全他们。
即使是她说:“我当然是愿意再回宫中,从此侍奉皇上左右。”他不仅不会让她回到宫中,更是坐实她朝三暮四的本性,定将她千刀万剐方能消去心头之恨。
“皇上。”小蝶缓缓站起身,“民女有句话不说不快。”
“小蝶!”展昭怕她不知其中凶险,出言提醒道,然而丝毫阻拦不了她。
“河患为天灾,战乱为人祸,无论天灾人祸,其受难者莫非百姓。如今黄河泛滥成灾,灾民成千上万,他们若知道皇上来此,却为儿女情长之事误了脚步,心中应恨谁?”
还不等赵祯反映,她又接着道:
“皇上既贵为天子,可知道什么才是天子?生我者父母宗亲,养我者天下万民。皇上最应该倚仗的乃是像包拯、像展大人这般的臣子,上敬天命,下畏人言。再说,皇上又可曾是真的想让民女回宫?若是,岂非因女色而误了国家大事,若不是…”
她冷冷一笑:“皇上只怕是旧梦难舍,祸及今朝罢了。”
她一字一句清晰的说道,仿佛全然忘了对面的人是谁。
展昭越听心越惊,她一番话说的极是不留情面,更是一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下。
“大胆!你是说朕是昏君?”赵祯看着她,怒道。“你不要仗着昔日朕的宠爱,便得意忘形!”
“皇上,孤木不成舟,独木不成林。皇上对展昭不满,属下身为人臣,听凭处置绝无怨言,只是眼前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赵祯背对着他们,心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本来有些人永不出现对他而言才是最大的解脱,如今却又再一次逼得他不得不面对。
该怎么办?因一时激愤而处死他们?展昭义薄云天、如何堵的住天下攸攸之口?还是再一次放手成全?可是意难平!身为九五至尊也太窝囊了!
天子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就在此时,小蝶又开口说道:“皇上所苦恼之事,可否听民女一言?”
赵祯未置可否,小蝶说:“如今溃堤固然棘手,但若朝廷再不及时采取措施,怕是堤坝尚可修复,民心再难凝聚。”
这些千千万万普通的、肮脏的、流离失所的老百姓,虽然历史的记载向来与他们无缘,但他们才是最终的灾难的承受者和付出者。
小蝶在提醒他,感情得失与民众之苦相比,乃是鸿毛与泰山相较,不值一提。
五年夫妻,赵祯又岂会不知,有意问道:“那我问你,下一步应该如何平定民心?”
“依民女看来,而后的事有三项一定要做,而且要靠朝廷以雷霆之力执行,倚靠当地的力量恐难成事。
其一,对此次哄抬物价的奸商予以严惩,其罚金全部不用上缴,全部用于赈济灾民。”
其二要朝廷轻减税赋,如今此地已经生息堪忧,切莫再往烈火中浇油。”
赵祯微微点头:“那第三点呢?”
“其三,要朝廷给予当地其他发展民生的机会,这两日我在街上观察到当地纺织颇有根基,若是京城的一些大宗采办能从此地办理,或许能够缓解此地的绝望情绪。”
这些话本由他的臣子说并不稀奇,不,即使是他的臣子也不是都敢在他面前这样直言不讳,他竟从不知她在后宫之中还能有如此见地,他看着这张曾经让她动心不已的脸,终于找到了一些往事的答案。
她在宫中时以色事人,常常是梨花带雨的柔弱之态,让他的话常常还没说出口心便先软了三分,赵祯常常自问也不是看不透她那些邀宠手段,只是不解她总是有让人心甘情愿的魔力。
现在看来她对朝堂之事必然是了如指掌,才能一次次揣摩对了他的心意,并不动声色的引导。
眼前的人究竟是可爱?可恨?可恶?!
人就是这样的复杂。爱不能,恨亦不能。
罢了!赵祯想,正如展昭所说孤木不成舟,独木不成林,兵变祸起因庞家,祸消也因庞家,功过本已相抵,何必又在今时今日再增一桩杀孽。
一场生杀危机就这样在赵祯的几番思量当中化解。
展昭静静在旁边,看着气氛从汗湿后背的剑拔弩张到皇上能听进去一些话,也只有她能办到。
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正在展昭失神之中突然听见皇上吩咐道:“你先退下。”
展昭迟迟犹豫未动,看着小蝶。
赵祯又道:“朕有些话,要单独对她说。”
小蝶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意思是她有力自保,展昭这才掩上了门。
“你过来。”男子吩咐小蝶道,言语里有不容质疑的压迫。
小蝶走到赵祯身侧,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紧紧不放,她极力想收回,又不敢用太大的力,两人拉扯之间,旁边的花瓶哐当落地摔的粉碎,等在门外展昭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的剑。
“皇上…。”小蝶不知赵祯意图。
以后或再没有机会相见了,赵祯想。
半晌他从自己身上取下一枚羊脂玉佩来,交到她的手上,“这是我赏赐给你的,今后你有难之时,朕可容你求一件事。”
上次受伤求药,这次她受伤的手,便知她宫外的日子凶险。
家道倾颓,废妃之身,没人敢明媒正娶她。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她想逃离的是权利的漩涡,偏偏只有权利才能保护她,不知现在的她懂不懂。
权利就是这样,靠的太近攸关生死,所以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可靠的太远又无力自保,任人宰割。
一枚玉佩,象征着一个护身符,再护她一次,从此二人再无瓜葛。
此情此景,小蝶心中亦酸涩难忍,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刚刚才斥责了他,而且听展昭与他的对话,分明是自己从前有愧于他,不管是庞家从前的谋算,还是自己的内心,他却如此待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
赵祯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把玉佩妥帖藏在袖里,请辞而出。
回到小蝶的房中,展昭正想询问刚刚皇上对她说了什么,还没碰到她的手,却被她心烦意乱的推开。
“师兄,我累了,想早些休息…”小蝶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澎湃,她需要一些时间消化这些复杂的情绪。
展昭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勉强,关门离去。
不一会儿天上响起了炸雷,转眼间又落下倾盆大雨,小蝶独自辗转反侧,拿着玉佩久久不能入睡。
索性翻身起来,寻了一把油纸伞走入雨中,不知不觉来到皇上所住的屋子不远的地方停留了下来。雨中特有潮湿的气息让人清醒,也让人有些失了往日的理性,小蝶远远的看着皇上也还未入睡,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他落寞的剪影。
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直至脚下的鞋已经湿透。她仍然不明白心中汹涌的歉疚之情,是从何而来?
皇上屋子的灯终于暗了下来,小蝶方才回屋走去,才一回头,却看见展昭在屋檐下不知等了她多久,看向她的眼中有着怜惜,也有着心痛。
“师兄…。”
“你穿的太单薄了,小心着凉。”展昭仿佛不知她刚才的失神,若无其事的说。
小蝶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收起纸伞,水滴落一地,犹如两人此时的心情。
“下雨的日子虽多,但总有放晴的一天。”展昭一语双关的说。
他亦在等待她放下过去的一天。
“…皇上刚才…我…”她在犹豫要不要把玉佩之事告诉展昭,因为没有男人能愿意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有事时去求助其他男人,特别是这个男人还与她的过去牵扯不清。
“不必说了,我都相信你。”
展昭深深的看着她,心中复杂难言。但他只是笑了笑,“早些休息吧。鞋子都湿了,我吩咐人给你送些姜汤来。”
“师兄!”小蝶拉住他的袖子。
“小蝶,还有什么事?”展昭还是那样的温和,可就是觉得和平日哪里不一样。
“不要走。”小蝶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若是展昭不在她身边,这空洞似乎要把她吞没。
她扑进他怀里,喃喃说道:“师兄,你辞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再也不管这些是是非非。”
展昭用袖子拭去她的泪痕,心知她在逃避。
可惜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但他有意开解,“小蝶,既然你睡不着,随我到外面走走可好?”
小蝶点点头,两人不想惊扰众人,越墙而出。
夜晚的荥县在雨中显得破败而衰落,路边净是因家破而无处可归的人因为突如其来的雨而不得不另寻去处,其中不乏幼儿,和汴京夜晚灯火辉煌相比,这里就像是地狱。
十几二十几个灾民在门口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叫人不忍心去看,渐渐的呼号之力也愈见衰弱,恐怕不能支持过今晚。
“怎么会这样?”小蝶忧心忡忡的说。
“之前暴乱之时,破坏了大量的房屋,流亡而来的灾民更是无处安身。”展昭边说边走向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那女人似乎为了避雨已经精疲力尽,她见展昭走来以为要抢她的孩子,搂紧孩子向后缩,又没见他家男人,多半已凶多吉少。
“大婶,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这下着雨,孩子这样冻着受不了。你让我帮你寻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可好?”展昭安抚着受惊的妇人。
大婶仍是犹豫不定,这灾荒之年,卖孩子去易人而食并不稀奇,她丈夫已经在水患之中失去性命,虽说她见展昭一派斯文,但再失去孩子她可是承受不起。
“大婶,你看这样下去孩子要冻病的,若是你相信我们,我们先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小蝶也温言细语的说。
那大婶见两人不像是有恶意,再说这样下去也只有等死,咬牙起身:“多谢侠士搭救我们母子。”
两人略作商议,据此两三里地有个破庙不失为一个好的安身之处,于是那妇人抱着孩子,展昭与小蝶帮她拿着所剩无多的随身之物而去。
那妇人见庙里虽破败,但是胜在干爽,也松了口气。展昭和小蝶把随身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倾囊相赠,女子连连拒绝,说不能平白受此大恩。
“实不相瞒,我乃开封府之人,如今此地遭此大灾不管当地官府如何接济,始终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这些银两本就不多,只够你们解解燃眉之急。”展昭见她不肯收,好言相劝。
“你们可真是好人哪!我家那口子若是还在,…”话没说完便已经泣不成声。
一切安慰的话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轻飘飘。
“大婶,只有你们母子能坚强的活下去,才能谈今后。”展昭道。
两人告别这对母子,心中似有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