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总有货车进北京。这些货车,只在夜深人静了,才开进北京。在我已经入睡了,或者凌晨时候,还在做着梦,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车声。好像,它们是故意选择在我们休息时才开始行动。
这种大车发出的是有力的塔塔声。小轿车发不出来这样有力的声音。这种大车的声音仿佛是严重的咳嗽,而小轿车的声音像是一下下无力的轻喘。小轿车是载人的,而这种大货车,虽然车上同时载了人和货物,但货物才是重点。人只是附庸。就算到了收货点,人们只会谈论这批货多少钱。而不会说,坐在车里的人多少钱。
这种货车在夜里也好辨识。它们头上有两只鼓鼓的大眼睛,发出两道粗犷而深远的光柱。这两道光是直愣愣的,不懂人情世故的,不会给人什么柔和感。它的作用就是要照亮前面的路,好让自己的躯体顺利地前行。这是一双最为朴素耿直的眼睛,朴素到只提供光亮和照明,耿直到不讲究什么美感。
这样一双眼睛,如果混在城市的车群中,也是不合众的。货车的样子也是奇怪的,身躯也是相对高大的,如果混在小轿车的世界里,所有的小轿车都要矮小起来,都可能很厌弃地瞟它几眼。你是个什么玩意什么怪物啊。
载人和载货的车,终究是不一样的。设计理念上不一样,模样和感觉上也不一样。想想,如果有一辆货物,车斗上装满了人,从城市的车流中经过,那一车的人会很像一车的畜生。只有牛羊这样待宰的畜生,才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卡车上。人都是坐在车壳子里。
为了不讨人嫌,所以它从夜里来了。在别人都休息睡下了,它才从城外开进来。夜里道路就寂静了。车辆稀少了。它长相奇怪,性子粗野,可以在空旷的路面上,狂野地开。它在路面上狂奔时,那些小轿车已经在车库里打起了鼾声。
它夜里进城,不是来撒欢的。不是像驴子一样,感觉到压抑,不够自由,跑上几圈,舒服痛快了,再返回圈里。它不是为了发泄自己,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它一定是运来了货物。满满一车的货物,它正好可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既是它跑起来的负担和痛苦,又是它可以跑起来的凭证。
黎明的时候,人们要醒了。如果醒得早,还能听到它的声音。这时候听到的,已经是它要离开这座大都市的声音了。当城市里的人和车即将醒来时,它已经在归去的路上,在离开城市的途中。它压根不想随波逐流于都市的繁华与拥塞。它一路风尘,一身脏污,也压根没想和城市的车群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