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李沧东导演的电影《密阳》,这是继《燃烧》之后我看的李沧东导演的第二部作品。
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位内心情感复杂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李申爱,丈夫在不久前死于车祸。之后,她带着七岁左右的儿子俊儿来到密阳,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之所以选择密阳,是因为这里是亡夫的故乡。
宗灿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密阳人,在来的路上车子抛锚,修车店老板宗灿应约而至,他不仅修好了她的车,还帮她联系租到了一间带店铺的房子,从而让她的钢琴学院可以尽快开业,也让她和俊儿在密阳有了自己的家。
初次见面,她告诉宗灿自己的丈夫刚刚故去,以及自己和这个城市的渊源。由于宗灿无人不识的“能量”和小城市熟人社会的特质,左邻右舍很快都知道了:她来自首尔,是首尔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会开一家钢琴培训学院,她的丈夫在不久前刚刚故去,她带着儿子来到这里,让孩子感受父亲故土的气息,也帮丈夫了却回家乡生活的夙愿。
看上去,她自强独立,对死去的丈夫一往情深。
没过多久,弟弟从首尔赶来看她,独处时,弟弟主动聊起姐姐的亡夫和那个男人生前对她的背叛,她粗暴的打断了弟弟的话,并用异常坚定的口吻强调丈夫对她和儿子的爱。
可谁都看得出来那坚定下面的虚弱不堪。
这是个异常矛盾的女人:一方面,独自带着儿子来到这陌生的小城,发自内心的渴望着温暖、安宁和归属。可与此同时,就像用坚定掩饰虚弱一样,她所有的行为都与内心的渴望背道而驰。
看到隔壁服装店装修暗淡,善意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希望老板娘能改善装修抓人眼球,她本是好意,可那口气里带着一丝异乡人见多识广的优越感,让老板娘心生不悦。
宗灿爱她,爱得直白果敢,会发动各种关系为她提供帮助,可她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反感,直斥其“低俗”,并多次拒绝他的好意。但与此同时,她并未摘下宗灿为她订在墙上的假文凭,在遭遇困境时,也曾想向宗灿求助。
怕遭遇排斥和孤立,就虚张声势地说要买地建房,从而在别人艳羡的眼神中捕捉接纳和认同。
想和左邻右舍搞好关系,于是请她们吃饭喝酒。但喧嚣过后众人散去,她脸上的笑容旋即转成淡漠和疏离。
多么奇怪的女人!明明想要跟人靠近,却总在无形或无意中把人推远。明明强烈的渴望着爱和温暖,却又无时不刻的借助于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自己和他人间构建藩篱。
与内心的真实反道而行,似乎是她的惯性。
丈夫死后,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和儿子俊儿相依为命。
俊儿就像一个顽皮的精灵,会躺在沙发上模仿父亲的鼾声装睡以便偷听母亲和舅舅的谈话,会悄悄藏起来直到母亲假装焦急的哭喊再一脸坏笑的蹦出来,会像小猫一样在座位上团成一团等待母亲把他抱起来,会在母亲的注视下鼓足全部的勇气当众向家人表达爱和感激……
这样的俊儿,她在尘世间唯一的亲人,却突然变成了水库边一具冰冷的尸体。
对于那个杀死俊儿的恶魔,她不应心怀最强烈的愤怒和怨恨吗?
可是她没有,与那人迎面相遇时,她迅速低下了头。
恨,于她而言,是一种稀有的情感。
她不恨那个恶魔,就像不恨曾背叛她的丈夫,不仅不恨,还在人前一遍遍的表达着对他的爱。
俊儿死后,她投入了上帝的怀抱,随即便被“幸福感”充盈。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主动会见那个杀死儿子的人,以庄严正式的方式向他表达原谅。
也许,有人会说,个么放下仇恨难道不是件好事吗?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精神折磨。
可问题在于,她根本就没有恨过,何来放下?
不仅如此,似乎恨,是她一直极力防范的情感。为了防范恨,她使尽了浑身解数。
离开以前的环境,带着儿子,来到亡夫长大的陌生小城,然后以爱之名,努力生活。
面对宗灿的示好,始终紧闭心门,以防止这“低俗”的追求者破坏自己纯洁美好的生活图景。
儿子死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就投入了信仰的怀抱,并戏剧化的感受到了“恋爱般的幸福感”。紧接着,她就决定要用充满仪式感的谅解作为对“上帝之爱”的回报。
也许,爱和原谅,都是她用以逃避恨的防御,就像溺水之人在极度惊慌无措中拼命抓住的水草,就像绝望之人一遍遍的往墙上粉刷金色的涂料,从而掩盖那墙面上斑驳阴暗的诅咒。
恨,对于她,为什么那么可怕?
之后的剧情给了我们答案。
因为她的恨不仅指向某个具体的人,还指向在她心中操纵着一切的上苍,指向命运的诡谲无常。因为她压抑已久的恨里酝酿着一种不顾一切毁灭一切的力量。因为她的恨会把她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魔,而本性中的善又会让她调转矛头,将复仇的利刃扎向自己脆弱的身躯。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读到心理学家Charles Brenner说过的一段话:“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依据一种最简单的原理运作:它让我们尽可能地拥有快乐、尽可能地避免痛苦。所以,你所经历的所有心灵体验,都已经是选择了当下这一刻,你能作出的最少痛苦。即便你已经感到非常痛苦,它仍然是对你自己的一种保护。”
在经历丈夫的背叛时,申爱没有恨,也许是因为她还需带着俊儿好好活下去。俊儿走了,她仍不敢恨,因为那样的恨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任谁都得认怂。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申爱的爆发绝非信仰之错,而是鸵鸟般的心理防御太虚妄太脆弱,哪怕是以信仰为名。
在色诱牧师时,在割腕自尽时,申爱都曾仰首看天,那目光勇猛无惧,就像在对它宣战。尽管色诱和自杀最终都没成功,但在这样的对峙和尝试中,她已经获得了恨的勇气。
而上天马上就给她来了场小小的考验。
出院后,她想去剪头发,却猝不及防的碰到了凶手的女儿。那个卑怯可怜的女孩儿,也在苦难和迷雾中挣扎前行,此刻,她作为一名理发师站在申爱的背后。
申爱尽量平静的跟她交谈,却又在几句话之后突然站起身,冲出了理发店。
是什么让她落荒而逃?
也许,在那女孩儿身上,申爱感受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让她放下仇恨的诱惑。但是,对于一个刚刚有勇气恨的人来说,现在,还没到原谅的时候。
没错儿,放下仇恨是件好事。但对于当事者来说,仇恨的拿起和放下都需要时间,这其中的节奏,自该听从内心的安排吧。
看完电影后,我曾有一个疑问,这部电影是关于一个女人的心路历程的,从这个角度讲,宗灿的设定好像有点多余。因为宗灿并不完全懂她,似乎一直活在她生命的外围。
之前在绑匪的威压下,她曾想向宗灿求助,却最终没有敲开那扇门。当时,门内的宗灿正对着电视独自欢歌,也许,她惯性的鄙夷着这过于浅陋的快乐,觉得这种快乐无法与自己内心那过于幽深的阴暗融合。当时的她,正面临着“如果向别人求助,儿子就可能被撕票”的巨大恐惧,她需要一种可以带给她绝对安全感的力量与之抗衡,在她眼里,宗灿不够。
也许,在她看来,宗灿始终都不够。
但是,就像我们在幽暗的深渊里总能等到一苒微光,那束恒常落下的曦明在照向人们身边时,也难免带着斑驳的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