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绝症,恐怕将不久于人世。至于是怎样的绝症,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尽管这只是一种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觉,然而我却非常肯定它是真的。我一定患了绝症,我就要死了。
死亡一天天逼近,像是黑夜里缓缓刺过来的尖刀,使人全身戒备,一刻不得安稳。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开着灯坐在床中间。仿佛有了光亮,那尖刀就会见光死,消失于无形。
按道理来说,我不应该惧怕死亡的。从我开始厌恶人类,也厌恶作为人类的一员的自己,我就认定了生死本没有什么意义。人类有了语言,可以交流;但他们不懂得别的生物的语言。因此,人们就总要给一切赋上某种意义,譬如生死,以使他们心安理得。不知道别种生物存在的意义,便给自己也找一个意义来依傍,好比在沉默寡言的人面前,要小心翼翼地装饰自己,生怕闹笑话。
然而抛开所谓意义不说,临死前的恐慌,是一切有感知的生物的共性。我并不惧怕死亡,我只不过是正常的反应罢了。更何况,出生之前对生的恐惧,怕也和对死亡的恐惧相差不远。有人说,生是本能,仿佛活下去是理所应当的事。这实在不能使人全信。假如死了的人能够开口说话,那么他便可以证明死的世界是否更好或者更差,这样就能佐证或反驳“生是本能”的说法。照我看来,死了的人在死的世界里乐不思蜀,根本没有想到生的世界有无数人等着被解救。
我见过生,也见过死;看过新生的婴儿慢慢长大,上一年级;看过苟延残息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埋葬的那天还看到他干瘪收缩的尸体。可是却没有什么感觉。新生儿的降临,于他的父母是开心的事,我不是他的父母也没有沾亲带故,所以毫无感觉;人的死亡,于他的亲眷,是悲伤的事,但我非亲非故,同样毫无感觉。在我的血缘关系所连接的人当中,他们的孩子出生,我为孩子感到悲哀,因为生在人世已是倒大霉,更别说投在这样一户人家;我的亲眷,也有的已经死去,我为他们庆幸,但也责怪他们不负责任。人死了后变成甩手掌柜,生前留下的烂摊子交给别人去烦恼,真是可恶。
这样一想,我产生了上医院的念头。这绝症或许并没有那么绝,还有挽救的余地;纵然回天乏术,总该有什么方法可以延缓死亡逼近的脚步。我想要把与我有关的好摊子烂摊子一一解决,这样便能安心地和绝症一起走。如我这般考虑周到、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想来是不多了。
然而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体检报告,除了近视和腰间盘突出以外,我没有任何医学上的病症。我怀疑小城市的检验技术不够高端,不能查出深藏在我身体里致命的疾病。可我不想去更大的城市折腾再检查一遍。我从来就不喜欢医院这种地方,每次进去总感觉自己即将理所应当地死在里面,陈尸阴暗的地下室。可是似乎也有很多一团渗血红肉似的婴儿出生在医院里,我总怀疑刚死去的人还没有到阎王面前报到就火速投了胎。我不知道地狱里的程序是否可以这样简洁,以至于不需要经过阎王爷的允许就能自作主张。
我点燃打火机,把体检报告烧了。我不抽烟,但总是随身带着打火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猜测这是一种本能。假如我能够随时生火,就可以像远古的祖先那样在黑夜里得到安全感。
体检报告证明我身体健康,死亡对于我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模糊概念。但唯有烧了它,我才会有踏实的安全感。
房间里弥漫着纸灰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打开窗户迅速吐出去,然后又关上窗。为了慎重地阅读体检报告,我请了一下午的假,于是这个下午的时光像是从青春痘里挤出来的东西,恶心地黏在你的指甲上,你不的不把它弄干净。所以我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消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我不断地重复着吸气开窗吐气关窗的连续动作,我要用这个方法把房间里的气换了。换到一半的时候,我想起来我朝窗外吐气之后应该要吸一口新鲜空气进来才对,不然只出气我进气我不就缺氧而死吗?但仔细一想又不对。我吸进来的空气,未必是干净的,或者可以断定地说绝对脏得要死。而我吐出来的空气,就只能在原来的基础更加肮脏。这样一想,我就觉得这种做法实在毫无意义,无非是证明我有让空气变得更脏而已。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躺在床上,拉上了一半的窗帘。我不想屋子里变得黑暗,更不想开灯。有一律阳光斜斜地从窗户射进来,一半刮在窗帘上,偶尔轻微摇晃;一半铺在地上,极为缓慢地移动。等到阳光消失,不多不少,正好消失的时候,“今天”就死了。至于“明天”,它在时间的肚子里,慢慢孕育。
夜晚是时间的孕妇期。我迷惑地想:那我算是什么呢?孕妇的监护人?一无所知的旁观者?
过了好久,我隐隐约约睡着后又醒过来,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夜里对于这个孕妇来说是怎样一个存在。可我抓起枕边的打火机——这是我唯一的武器——,心里在考虑着一件事:假如我杀死这个孕妇,“明天”就永远不会来了。
没有人能够杀死时间,哪怕是当她怀孕脆弱不堪的时候。并非时间永远不会死,而是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杀死她。任何东西都会死的,但怎样杀死它,这才是最重要最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杀死时间,我脑中一片茫然。可我身患绝症,离死不远,如果能有谁给我陪葬,我不会拒绝,譬如时间。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过来,早到北极星还来不及隐没在天空里。
我是饿醒的。昨晚我忘了吃饭,因为我睡着了。胃里空无一物,我甚至感受到了两面胃壁在互相摩擦,大概它们都以为对方是可消化的食物。胃把自己消化了?这是个有意思的事情。
有意思并不能使我摆脱饥饿,我翻身爬起来到厨房找吃的。冰箱里还有牛奶,但面包只剩残渣。一堆面包屑洒落在装面包的方形盘子里,我用勺子把它们刮拉到一处,刚好一勺。吃完后我发现自己更饿了,可冰箱里再没有什么能吃的。我总不能吃生菜叶和冻肉。
我只好饿着。牛奶根本无法充饥,而且冰凉得有森寒冷意,直从胃里窜出来。我想起来“尸体会打嗝放屁”的事情。不知在哪里听说,死去不久的尸体会打嗝会放屁,因为腹腔胸腔里还存有空气,尸体干瘪后把空气挤压出来——从嘴里出来就是打嗝,从另外一头出来就是放屁。我脑海里出现一幅这样的景象:阴冷的停尸房里,尸体上没有盖着白布,打嗝和放屁的声音此起彼伏,诡异却又充满生机。对,生机。打嗝和放屁,真是最适合展现生机勃勃的样子了。
我打了个嗝,后背一下子发凉,生怕会有另一个嗝从卧室的某个地方发出声音。等了好几分钟,卧室依旧安静。我稍稍安心了些,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好像我虽然害怕但是竟盼着那个嗝会出现。
我立马把这个念头赶走,并且麻利的穿上裤子和衣服。外面蒙蒙亮,我可以下楼去早餐店吃东西了。
当我走进公司,照例和前台不咸不淡地打招呼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得的绝症是什么了。
我不想上班,我恨透了这个工作。若不是无事可做更令我痛苦,我绝不会去上班。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非要找事情做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没事做只好去死。我又想:为什么非要活着呢?答案只能是:活着是为了做事。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人活着就得做点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只好去死。
带着这个想法,我在这所公司工作了三年。每一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面对着相同的人。倒是前台的女孩子,已经换了七八次。一摞又一摞需要核对数字的文件,永远堆在办公桌的左边,似乎不管我核对了多少,文件总是摞出相同的高度。宽大的办公室分划出几十个狭窄的办公隔间,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日复一日。虽然来这里三年,但我仍旧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是核对文件里的数字。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盼着下班,也盼着那摞文件能够变薄;下班后我又盼着上班,盼着那摞文件原封不动地堆在办公桌上。我只能这样期盼着,因为我不想无事可做。
我不想上班。但我的生活除了划分成白天和黑夜,还可以分为上班和不上班。如果不上班,也不想上班,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好去死,所以我得了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