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生活六年，一些鸡毛蒜皮的故事。
第三章｜海丽拉汤以及三亩先生
本章友情出场人物：
蚝拉：欧春菇的第一个摩洛哥好友
煎饼阿姨：蚝拉的邻居，卖煎饼为生
赛尔玛：煎饼阿姨的女儿
#01
摩洛哥有一种浓汤，叫做海丽拉。
海丽拉是由小金扁豆、鹰嘴豆加上姜黄粉、肉桂粉之类的辛香料熬成的。
第一次喝这种汤，是在一场葬礼上。
当时我住在好友蚝拉家，隔壁有个阿姨，她平日在市场里卖点摩洛哥煎饼补贴家用，丈夫是个小军官。
有天晚上，煎饼阿姨的丈夫猝然离世。
她倒在蚝拉的妈妈怀里，哭到虚脱。
家主离世，孤儿寡母，何以为继，我心下凄然。
次日，蚝拉与我早早就起床，去隔壁看看是否可以帮上什么忙。
还未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狭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丰盈的女人们，奇怪的是，大家都是笑容满面。
桌子上放着一个大铁桶，里面是粘稠的黄汤，面上漂浮着小扁豆。
煎饼阿姨欢快地拉着我，她五指短粗，掌心光滑，那是长期用油揉煎饼的缘故。
她盛了一碗黄色浓汤给我，说这是海丽拉，大家都喜悦地看着我，催我快喝。
我一时不知是要表示悲伤还是跟着笑，困惑地望着蚝拉。
她解释说，叔叔去见安拉了，我们要祝福他。
我在国内参加过几次葬礼，那种哭天喊地的阵仗曾令我心惊胆战。
我记得太祖母去世，他们请了一支哭丧队，但我却记不得儿孙们是否流过泪。
我喝着浓郁的海丽拉，想起小时候参加葬礼吃的芋头炖米粉。
“那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蚝拉说：“赛尔玛会去工作。”
赛尔玛是煎饼阿姨的女儿，比我们小几岁，当时将将十八。
她可爱娇俏，手指和她母亲一样短粗，身体强壮，面容温暖。
我从未想过，葬礼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
但那一天，人们确实捧着古兰经、喝着海丽拉送走了那位叔叔，温和平静。
我后来知道，穆斯林没有清明节，逝去的人真的就干干净净地离去了。
热闹地开始，再体面地结束。
生命值得庆祝，死亡也应得到庆祝。
那之后，我有了关于自己葬礼的设想。
我喜欢海蛎煎，所以来宾要吃到新鲜的海蛎煎。
要放我爱的音乐，大家笑着跳着，这样送我离开。
#02
关于海丽拉，我还有一次疯狂的体验。
在摩洛哥，叶子之类的东西算是半合法。
还有一种黄色的提取液，当地人会掺在海丽拉浓汤里面食用。
三亩说，半勺配一碗海丽拉，两个小时之后就会有感觉，他是专家。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
我喝了几口加了半勺提取液的海丽拉，激动地等着实验结果。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依旧清醒。
“三亩，再给我加点儿吧！”
“对于新手，半勺就够了，你确定要再加？”
我点头肯定，他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勺，我示意他再添半勺。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的意识完全混乱。
世界变成了一个罗马剧院，我的身体无限膨胀，顶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盯着剧院。
当时气温很低，我却燥热不已。
三亩送我回二道住处，走在街上，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形状模糊、颜色暗黑的鬼魂。
他离开前还不忘让我分担那提取液的费用，我应该是给了50迪拉姆。
“海丽拉5迪拉姆。”
于是，我又给了他10迪拉姆。
拿了钱他跌跌撞撞走远。
我让二道录像，想在药效过后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不停问我：“你银行密码多少？”
我狂笑不答，癫狂下仅剩的一丝理智都给了银行里的几片票子。
坐在天台上靠近栏杆，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有个强烈的冲动，就是要跳下去。
“跳下去吧！”
“再等等！”
两个声音在我脑子里不断重复。
就这样，我晕了整整两天，期间还去剪了一次头发，对着理发师止不住傻笑，蚝拉一直陪着我。
清醒之后，绝望地发现，生活中的困顿依旧无解。
那种短暂的失真的快乐，令我的悲伤加剧。
后来我再也没有兴趣碰这玩意。
#03
三亩是柏柏尔人。
根据《海奥华预言》，地球上最初的人类其实是来自巴卡拉梯尼星球的移民，有两种，黄种人与黑种人。
后来又有一批外星人来到亚特兰蒂斯，他们是白人。
三种人类长达数千年的混居产生了新的人种，也就是北非的原住民，柏柏尔人。
所以我怀疑，三亩是外星人。
他的眼睛不大却深邃，笑起来门牙当中有一个缝。
三亩不高，一米六出头，浑圆的脑袋几乎直接落在肩膀上。
我与他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多少脖子。
他会说阿拉伯语、柏柏尔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等。
口头禅是“Si, Si, Si”，不知道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中的“Si”，像是肯定也像是否定，语速快到如同开枪。
我们在二道的介绍下认识，第一次见面没过几分钟，他就对我发出了灵魂拷问。
“欧小姐，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他似笑非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们展开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哲学讨论。
末了，他对我做出质检报告：“欧小姐，你的智商不低，脾气挺大。”
我回：“三亩先生，你智商一般，脾气挺好。”
三亩被伤到，他气：“欧小姐，生命是有限的，我们应该谈论一些更有意义的话题！”
他拿过吉他开始弹奏，不再理我。
他把吉他弹得像是乌德琴，神秘婉转，却也啰嗦聒噪。
曲毕，他谈起前女友，德国人，据他所言，此女与他一样，也是深刻且富有哲思。
“既然有共同话题，你们为什么分手？”
他不答。
#04
二道说，三亩的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却有一些大智慧。
二道当初为了简化办理摩洛哥居住证的流程，用退休无业的身份申请，警察局要求一则无业声明。
三亩说必须要去打印店里买一份这种声明，二道却找了张纸，潦草几行字，申请便通过了。
三亩惊讶不已，拿出手机毕恭毕敬地拍下二道写的声明。
还有一回，我与民宿的房东闹得鸡飞狗跳，三亩两边周旋。
“欧小姐，在摩洛哥做生意，最重要的不是你所谓的正规流程和法律文件，而是你与房东的关系。”
“我是外国人，在这边，我能得到的唯一的保护就是法律。”
“法律是最低的标准。”
“她给我的合同简直就是一张草纸，这样子我怎么去办理交税的手续呢？”
“你才刚开始，根本不会有人检查，上面的人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笑我单纯木讷，我无言以对。
不过，到目前为止，的确没有任何人上门问询。
我慢慢理解了二道对三亩的评价。
三亩比我长一岁，名下有五家民宿。
他家境不好，财富积累从零开始，是我目前见过的最励志的摩洛哥人。
骆驼翔子说，疫情期间，三亩为了省钱，一天只喝一杯咖啡，不知是真是假。
一次，我走在麦地那，准备去德巴施那条街看套宅子，眼角瞥到一个小卖铺。
一颗熟悉的浑圆的脑袋在透明玻璃柜后若隐若现。
是三亩。
他站起身子，擦了擦嘴，手里剩下半个大饼：“欧小姐！”
“三亩你好吗？”
“很好很好！”
我们隔空寒暄，说罢他坐下继续啃大饼。
小卖铺的大饼夹鸡蛋，一份不过5迪拉姆，约合人民币三元多，管饱。
#05
据说，一开始的时候，三亩把钱都放在保险柜里而不是银行，他与大部分普通的摩洛哥人一样，觉得银行都是抢劫的。
其实，我与三亩先生的生活并没有太多交集。
我们偶尔碰到就会笑笑，然后就是：“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呀！”
“好呀好呀！”
接着彼此拔腿就跑，永远都没有空。
对于三亩先生，我唯一的好奇就是，一百万迪拉姆的纸币起码也要半个立方，他的保险柜究竟有多大。
文字丨欧春菇
图片丨春菇随手拍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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