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空》是刘亮程长篇小说处女座。在此之前,1998他出版了自己最为满意、最系统、也轰动一时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之后相继出版了散文集和诗集《在新疆》《虚土》《晒晒黄沙梁的太阳》等。这些作品给他带来了“乡村哲学家”,继沈从文,汪曾祺之后“二十世纪最后的散文家”等称号。《凿空》这部小说明显带着他散文的特征。从语言、叙事方式到主题以及小说所要表达的意义都带着浓厚的原生态与灵魂预言性的特征。拿起这本书,大有相见恨晚之情,也欣喜地发现一个能够超越想象局限,超越时间局限、超越空间局限的作家和作品。
《凿空》故事发生在龟兹县阿不旦村。故事情节围绕要在阿不旦村开采石油挖石油管道这个事件进行。村民们以为要在阿不旦村挖石油管道,他们的传统工具坎土曼肯定能派上用场,于是铁匠铺紧锣密鼓地打造坎土曼,村民们准备干工程赚一笔钱。石油管道用挖土机很快就挖完了。没有坎土曼什么事儿。村民们与坎土曼都空盼了一场。与此同时,县里下来文件,要求村民们用驴换摩托车,逐步用机动车取代驴拉车,与阿不旦村人世世代代共生的驴马上要退出历史舞台。另一个副情节就是挖洞。虽然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挖洞。但是有两个人挖的洞是大工程,几乎穿过整个村庄。一个是村子里唯一的汉族张旺才挖的洞,另一个是村子里的农民企业家王素甫挖的洞。张旺才挖洞是想打通他在河边的家与村子里的家的路,他就不用从地面上走路了。王素甫一开始挖洞是想挖出地下的那个村子,后来挖着挖着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挖洞了,后来他雇了艾布,黑汉,艾疆和艾疆的驴一起挖洞,规模越来越大。最后被公安发现,艾布、黑汉还因此丧了命,而王素甫却不知去向。这里小说留下了大大的空白。
这部小说值得反复咀嚼玩味。最让人赞叹的有以下三点。第一,《凿空》的叙事语言自带声音。这声音有地方口音,有各种动物的叫声。张旺才与王兰兰的描写你耳边马上就会出现河南与武威的口音。“这也叫房子啊,活像个墓坑”“这不好好的房子吗,咋住不成?(17)”前者“活像个“是西北甘肃的口语,声音随着文字就出来了,”好好的…咋”河南的口语,声音也随着文字飘了出来。阿不旦村当地人的语言短句中也仿佛听到了新疆的口音。比如皮匠和买买提的对话:
“在我们草湖村,母驴排着队让我的公驴配。他挑剔得很,不漂亮的,不年轻的,看都不看。”
“你真会帮驴吹牛“买买提不看母驴,看车上的驴拥子。
皮匠说:“你想买驴拥子,便宜拿去,我给别人卖三十五块钱,就给你三十块钱吧。”
买买提说:“我没带这么多钱,身上只有二十五块,下次再买吧。”
皮匠说:“看上就拿去吧,就当我不赚钱,白费了一场劲。”(174)
对话中可以听出重音和韵,文字的新疆地方口音在耳边响起。
书中的老鼠、狗、鸡、牛,驴都有叫声。尤其是万驴齐叫那一段,声音在文字中溢了出来,非常的活灵活现。书中对各种动物叫声与村民日常生活关系也写得风趣十足,引人入胜。
“要是没有毛驴子叫,杏子,苹果、麦子、西红柿的味道都会不一样,为啥?驴认为除了驴粪滋养,驴叫对树木和作物也有营养。阿不旦的麦子、包谷、西红柿、甜瓜都是在驴叫声里开花结果。驴叫像土壤空气一样,没有驴叫,连树都不知道怎么生长,驴都认为白杨树跟着驴叫声直直往上长。狗认为葡萄顺着悠长的狗吠爬上房。鸡认为鸡叫声里包谷结子,葵花抬头,牛哞让土豆有好收成,牛这样认为。老鼠叫的时候草用劲扎根。这是老鼠想的。“(364)”“村里狗一窝、驴一群、羊一堆、牛一片、人一伙。各出各的草,各叫个的声,各说各的话,各想各的,谁也不提防谁,几千年来人和牲畜就这样过来的。”(267)在刘亮程笔下,人与动物同样发声,而且是从生命的本质状态发生,在声音层面共存,共生,共同享受一段时间和空间。是一种生命存在声音共同体,声音生态系统以及声音生命。那么文字连线这些动物,也把他们的声音连在一起,可以说是生命,生态,声音的整体性美学。这种声音叙事本身就是生态叙事。不是孤立地而是联系叙事。声音把生命联系在一起。就连坎土曼,这个没有生命的工具,也是有声音的。它的声音至始至终地贯穿在挖洞的进程中。声音与生存共在,没有声音的生存要么死寂,要么残疾。如张金被矿上爆炸声炸聋了耳朵,他就听不到声音。但是医生告诉他可以通过对声音的记忆唤醒他的听力功能。所以声音对于生命生存是至关重要的本体构成。
第二,《凿空》是生态中心主义叙事。所谓生态中心主义叙事就是超越人类中心的视角,把非人类的存在与人平等对待,以人与万事万物相互关联的线索编织故事,在相互关联中叙述故事。而故事中的非人的生命与事物具有同样的言说权力,回到一个原生态的本质生存关系中。村庄中的村民、驴、鸡,鸭,狗、坎土曼、龟兹的历史、树、机器、卡车、公路、铁匠铺,形成一个相互关联的生态系统。这个生态系统就像一个网相互交织。刘亮程通过一个接一个的小标题把这个网编织起来,形成一个散文诗般的生态世界。这个生态世界中人与非人生命的关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如阿赫姆说驴中一节,驴师傅阿赫姆说:
阿不旦村的男人,在驴身上过掉的日子,比在人身上长。就说我的一辈子,满打满算是一把手五个指头的话,一个指头的时间骑在驴背上,一个指头的时间坐在驴车上,一个指头的时间走在驴边上,剩下两个指头的时间嘛,一个指头睡着了,梦里面驴还叫着呢,一个指头和羊冈子在一起,而过里驴蹄声还想着呢。(175)
人与非人的生命共享时间,共享生命,共享存在的意义。这种生态中心主义的叙事对于人类理解生命,生态与生存的整体性具有非常深刻的启发意义。
第三就是前现代与现代发生碰撞后的灵魂预见主题。在《凿空》,我非常震撼地感受到前现代与现代的碰撞不仅仅意味着众所周知的不确定性,不公正性,实际上还意味着荒诞性和毁灭性。王素甫一直跟着现代性走,包工程,成为村庄第一个骑上摩托的人,第一个有钱的人,村庄上举足轻重的人,甚至能够左右村子里的选举,但是走着走着就不那么确定了。先是没有工程承包了,接着发现他房子下就是一个村子,一开始只是要挖宝,而挖着挖着就不知道要挖到哪了。最后决定把洞挖到麻扎。麻扎是墓地,象征意义显而易见。但是期间,他挖洞造成了艾布与黑汉无辜死亡,这不能不让读者深感唏嘘。艾疆在不确定性面前半信半疑,砍杏树改种苹果树他舍不得砍,砍苹果树改种棉花,他也将信将疑。结果粮食不够吃,钱也没赚到,后来成了村里的被救济户。库半也思忖,自己那几亩地认真种,一年粮食够吃了,现在一切向钱看,不仅钱没有赚到,粮食也不够吃了,还要去别人家借粮食吃。而村子里要开采石油,建石油管道,赚钱的好机会来了,可是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石油是赚大钱的生意,占用了阿不旦村的地,却并没有给阿不旦村民带来多大好处。这种不公正,新任村长库半将如何应对,是一个大大的空白。故事最突出意义的表达出现在艾布死亡那一节的描写上。
”在他身下,石油钻头像一枚枚射穿大地心脏的子弹,大地漆黑的血从无数个洞口涌出,大地无言地躺着,它不叫,不哭,不挣扎,它叫人的嘴叫,让人的眼泪哭泣,让人挣扎。人喊不出它的声音,哭不出它的悲哀,它让驴鸣,让狗吠,让虫子叫,让树在风中吼。在这之上,有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大地上的一切,他悲悯地扭过头去,他的眼泪往天上流。“(331)
这里土地和人是一个身体的存在。石油对土地的侵犯,最终是对人自身身体的侵犯。这是对石油所带来的现代化的灵魂预言。现代化的人只看到石油带来的方便舒适快捷,却看不到石油对空气,对土地,对水,对整个生态系统与生态环境污染与毒化。这种毒化是致命的,对大地是致命的,而大地把这种致命的毒化反作用给人类,给万物,给大地上生命共同体。被压在房子下面的村庄不能不说是一面镜子。阿不旦村要挖掘,把地下村挖掘出来,这也不无象征意义。而人喜欢并拥抱石油所带来的一切,喜欢并拥抱城市化与现代化。完全没有意识到石油、工业化、城市化对于环境意味着什么,对于可持续生存意味着什么,对于人类的生命与存在意味着什么。相反要被机器取代的驴却有敏感的意识。
“驴知道人会变得越来越孤独,每当人身边消失一个生命,人的世界就泯灭一次。驴认为人活在羊、狗、驴、老鼠、鸡、鸟和草木的眼睛里。当这些眼睛全部闭上,人只孤独地存在与人的眼睛时,人的世界荒谬了,人看不见人。当那时,人不能看见自己,人不能证明人是好的,人祈求人之外的上帝之眼时,人会不会想到,当年一头驴站在人世边缘,悲悯地看着任何人的世界,也许它就是上帝。”(367)
这是力透现代性过程的笔触,这是远望人类未来生存的笔触,这是把人放在人与自然环境关系上维度上思考人的命运与存在意义的笔触,这是穿过不确定的层层迷雾,扒开不公正的网窥探生命生存与生态整体性的笔触。这是能够超越时间空间以及种种界限的笔触。这是在本体论意义上透视人的命运与生命的笔触。这是对前现代与现代碰撞的灵魂预言。所以《凿空》是一部大书。
中国文学中有思想与生命深度的作品很少,可以说凤毛麟角。刘亮程的《凿空》就是中国文学中的那稀缺的风毛和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