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就搞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死了,还得带着一堆诸如“这个人真懦弱”这样的话去见阎王爷。
人类可真没劲。
-1-
阿欢是我一朋友,关系没多好,不过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罢了。
他脑子有病,病的不轻。我看着他吃药吃了好几年,也没见得有那么一点好转。刚上初中那会,他喜欢上莎士比亚,每天坐在一个小角落,别人去找他搭话,他就抬起头,问人家一句:
“To be or not to be?”
我有一次就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和我说,这样就能够避免很多谈话。
“和人打交道有点恶心。”他对我说,“尤其是那些眼袋长到鼻子底下,黑眼圈比熊猫都重的,就像通宵一整宿一样。”
我就问他,通宵有什么问题。
他说,晚睡的人和不睡觉的人,都是坏到骨子里的人。
我猜他这么说,有一大半的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很少睡觉。有时候我凌晨三四点睡不着,给他打电话,就能立马接通,听见他拖着一声长长的“喂——”。
他通常会问我怎么还不睡,我说睡不着你呢。
就像“你好吗?我很好,你呢?”一样。
所以说,有时候人奇怪得很,自己不睡觉,还反过来埋怨别人不睡觉。
我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他那么不喜欢和人交谈,却和我走得近。
他当时看了看天,看了看天上被撕碎的云,又看了看马上要被撕碎的我,说:
“因为我感觉你文笔挺好。”
“就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
“这样,你这个小写手就能帮我写我的故事了。”
“你总说要我写你的故事。我什么时候答应的?还有,你怎么总是说死死死的,多不吉利。”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我又加了一句:
“而且,为什么要在‘写手’前面加个‘小’字?你说话好让人不舒服。而且的而且,你这么说,搞的像你在利用我,对,就是利用。”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哑然。
我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听见旁边的树叶一直响,沙拉沙拉,耳朵都有点疼。
“其实,人和人总在互相利用的。”
过了一会,他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
“哦。”我踹飞了一个石子,似乎期待它能赶跑树叶的窸窣声。
然后,我又踹飞了一个石子。这下不光耳朵疼,脚也开始疼了。
后来我把他说的这些话想了一遍又一遍,总想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我关系不错了,那时候,他还并不觉得我会写东西,也并不想让我写什么故事。
但我身上确实没什么特质,也不会轻易吸引到一个人,更没什么人格魅力,不神秘也不开朗,扎进人堆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抓也抓不出来。唯一能在外面吹嘘两句的,只有“会写东西”这一个长处。
他去跳海以前,还特意跟我强调了,说等他死了以后,让我把他的故事写出来。我本来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这样孤高的人,会想让人记下来他的故事。
后来他对我说了理由,后文我会提到。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说那话的意思是要交代遗言。我要是知道,也肯定不能让他去死。
人家临死前特地托付给我的事,我总得完成了,就也当这是一种缅怀吧。
-2-
阿欢全名叫喻欣欢。
据他的说法,这名字是他父母一起决定的。他爸姓喻,他妈名字里有个“欣”字,后面再加个“欢”,凑成一个虽然别扭但却有点寓意的名字,倒也不错。
但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听成了“遇新欢”,就是遇见新欢忘了旧爱的那个,遇新欢。
有些时候,一语成谶这个词真有道理,总能像它本身一样一语成谶。
起完这名字不久,阿欢他妈就发现他爸在外面有了新欢。可能因为这个,他对他的名字厌恶至极。
我听他说这事的时候,还朝他笑了一阵,看他脸色不对才赶紧收住。那以后,我也很默契地不喊他全名,而叫他“阿欢”。
“我觉得这名字很讽刺。”他当时这么说,“到最后,我这个人欣也不欣,欢也不欢,反倒是自己的爹在外面碰见了新欢。”
“还没到最后呢。”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就朝我撇撇嘴,表示无话可说。
其实我心里对他的说法也表示赞同。之前认识一个朋友,名字叫怡然,怡然自得的那个怡然。结果她又是辍学又是找不着工作,连我一个外人都觉得,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怡然。
阿欢看起来也不欢。
不如叫他阿悲、阿伤、阿惨、阿苦,甚至阿弥陀佛都行,都比阿欢更像他。
他和我是邻居。我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他从小到大都磕磕绊绊,活这么大完全是奇迹。
我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早晨起个大早背着书包去学校,冬天的时候天还没亮就得爬起来。那会儿家长都忙,他那个妈又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我爸就让我每天和阿欢一起上学放学,邻里间相互照应,我也乐意。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学校,要淌过一条浅河。通常我两脚就蹦过去,阿欢却总在他的包里装着一双水鞋。
每次到了河前,他就慢吞吞的从包里拿出那双绿色的水鞋,套在脚上,晃晃悠悠的踩着水过河,像在冰上走一样。
“你真磨唧。”有时候我等急了,就责怪他一句。
他瞅我两眼,也不说话,过了河就开始脱鞋,甩甩水鞋上的水,折了两下,打开他的包,把水鞋塞进包里,里面的水还能透过他的包滴到地上。
“你一个男的,这么讲究干嘛?”我那时候嘴欠,喜欢挑人家刺。
没想到他还真正经和我说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话多的一次。
“我不喜欢脚底潮湿的感觉。”他说完一句话,总得顿一会儿,“就好像去哪,都踩着水塘一样。我总感觉这会把我的皮肤泡发,让我溃烂掉。”
“溃烂?”我没太听明白。
“嗯。”他点头,“我本来想说腐烂的,但还是溃烂更恰当。”
“为什么啊?”我问他。
他说,可以腐烂的东西很多,花草树木,无一不可。但能够溃烂的地方,只有一个。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没有说话,不过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就像他总在包里装着湿哒哒的水鞋一样,阿欢总有一些奇怪的行为,并总能给人一个理由。有时候理由合理,有时候又变得无法让人理解和接受。
我曾经尽力的,试图搞懂这个人的思想,艰难的去理解他,无数次尝试过站在他的角度去看一些事情,并渴望能带给他一些快乐。
因为他一直很奇怪,也一直闷闷不乐。
我有时候甚至想过,他是不是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那么怕水,那么疯疯癫癫,不成人样。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他大部分时间和常人一样,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小白鞋,眼神有点发冷,个子有点高,长相中等偏上,看起来有点像童话故事里面,戴着耳钉的忧郁王子。
但有时候,他不像个人。
我无法想象,有些话会从一个人类嘴里蹦出来,尤其是从一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嘴里。
他有些行为也让人看不明白。
刚上初中那会,他丢了个课本,我让他去找班主任要。他到了讲台前,和班主任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眼镜多少度?我能看看吗?”
当时他就被罚站了一节课。
光这个还没什么。还有一次,刚上高中的时候,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产生了想要聊天的想法,我就怂恿他去找人家搭话。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眼镜多少度?我能看看吗?”
那姑娘性子热情,笑着把眼镜递给他了。要是换成我,这个人早被我踢飞了。
后来还有几次,他主动发起谈话的时候,第一句一定是这个。有一天我就好奇,如果对方没戴眼镜,他会怎么说呢?
于是我真找了个人,让他去和那个人搭话,并许诺他,只要他能问那人借到一张纸巾,我就送他一双质量好的雨鞋。
他思考了一会儿,朝我点了点头。
我看他朝那个人走过去,走到面前的时候,他上下打量打量了人家,说了句:
“你的戒指多少号?我能戴戴吗?”
我赶紧走过去把他拽走,告诉他雨鞋的事没戏了。
“为什么?”他问我。
“你到底会不会和人相处啊?”
我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这是句废话。
他怎么可能会呢?
“我或许不怎么擅长发起谈话。”他还是朝我撇了撇嘴。
“你知道,和人讲话总会让我感觉到累。就好像他们在朝我吐东西,而我还得张开嘴接住。”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这样咯?那你也别和我说话了。”我有点生气。
他朝我点了点头,就像在说“好”。
风都开始哭了,哭成黑色,像我的心脏一样,马上要消失,马上要碎掉,马上要灌满气压爆炸。
我想听他说的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啦”。
但他并没有这么说。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矫情起来,期待着别人的几句好话,并为此无数次拐弯抹角,但最终都像这样,无功而返,铩羽而归。
从小爸妈拿我当男孩子养,平时我也和男孩子称兄道弟,阿欢也把我看成一个哥们一样的存在。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当我看到他和别的女生笑得很开心的时候,我也在心里为他开心。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对他的感情没什么不对劲。
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对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所产生的依赖罢了。
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很孤独。就算处在茫茫人海,周身都是人群,也只会感到更孤独。大部分的时候,感到孤独,但却并不孤单。
这才是最可笑的地方吧。
我常这样想着。
-3-
说到他那个女朋友,我也是时候讲一下这个姑娘的故事了。虽然现在已经是前女友了,但似乎他一直没能对这份羁绊释怀。
那姑娘就是他刚上高中那会,问人家眼镜多少度的那个。她姓林,单名一个雨字。
名字很简单,但总被人听成淋雨。
就像喻欣欢被听成遇新欢一样,我觉得这两个人连名字都非常般配。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种人落入俗套。那之后他的一些举动,也都看起来正常不过,但对他来说,反常至极。
林雨留着一头短发,笑起来有酒窝,还能露出虎牙,眼睛灿烂的像水池里的波光。我和她关系不错,也亲手撮合了她和阿欢。
有天晚上放学,我和阿欢一起回家,他突然对我说了句:
“喂,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的人,会活很久?”
我直接愣在那个地方。
他那会儿还没去过医院,也没开始吃药,但总会和我说些什么,生与死之类的话题。
比如,“你不觉得活着很没劲吗?”
或者是,“你活着不觉得特别特别特别吃力吗?”
他好像一直很厌世,很消极,但那是他第一次,说他会活很久。
“会啊。会活很久的。”我听了他的话很开心,咧嘴朝他笑。
“要是林雨能当我女朋友,我就陪着她一辈子,哪也不去,直到我不小心被车撞死。”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我才尽力撮合他们两个。我天真的以为,只要他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会好起来,就不会死。
林雨是一个很温暖,浑身散发着阳光的人,能够照亮阿欢的所有阴暗,干燥他所有的潮湿,让所有溃烂的地方好转。
我看着他们,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完全互补,天造地设。
那一年,他的笑容明显增多,有时甚至还会判若两人。后来他对我说,那是他最敝帚自珍的日子。
我总以阿欢的名义,每天早晨把早点放进林雨的桌膛里,给他们两个创造独处的机会。
于是,在开学后的第三个月,他们在一起了。
林雨先对阿欢表白了心意,她说:
“你能和我在一起吗?不回答就是默认。”
阿欢这个木头还真的没有回答。
不过那天晚上,他蹦过来和我说:“我终于和林雨在一起啦!”
“你觉得林雨怎么样?”我当时这么问阿欢。
他说:
“她特别好。但她总问我,我有什么故事,让我给她讲我的经历。但我又明明没什么可讲的。我总不能,把我的过去蘸点水泥,刷层油漆,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给她吧。”
于是我又去问林雨:
“你觉得阿欢怎么样?”
“他真的是个有趣的人。但他总不肯告诉我,他有什么故事。哪怕他把他的过去刷上油漆,让它们变得足够酷之后再讲给我,我也能接受啊。”
我突然有点喘不过来气,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理由的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非要深究他的过去呢?”我问了一句。
我看着林雨后退了一步,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她捋了捋碎头发,看着她的脚尖说:
“可能,因为在意吧。”
“其实他的事我都知道。”我补上这么一句。
“那你能跟我讲讲吗?”
“你还是亲自问他吧。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愿意讲了。”
我朝她挤了个微笑,就找理由走开了。
我跑去问阿欢,问他为什么不愿意给林雨讲他的故事。
“我一直都不喜欢讲故事,尤其是自己的事。听着很奇怪。你想想啊,你自己去讲自己的事,里面肯定有你的感情,一点也不客观,很虚假,很让人作呕。”
他一本正经的给我陈述,眼神里还透露出一丝反感。
但那后来,林雨还是喜欢缠着他,问他的故事,他也嘻嘻一笑了事。
有一次,林雨问他:
“你能拉我的手吗?”
阿欢就做了一个握手的动作,彬彬有礼,像在接见领导。
林雨把这事说给我听的时候,我还笑了好一阵。
但她喜欢阿欢的这种木然,这种习惯性的疏离,和他明显与常人不同的地方。
林雨家教很严,放学之后,家长从不允许她出门,和谁都不行。
有一天课很挤,他们一整天没捞着说几句话,林雨就让我传纸条给阿欢,问他晚上十点的时候,能不能出去陪她散会步。
十点的时候,只有高三的学生还在熬着夜背书,大人和小孩子们都睡了,林雨的爸妈也是。
她悄悄溜出门,去约定好的地点找阿欢,和他绕着那条街转了一圈,简单的聊了聊天,阿欢就送她回了家。
据说她那天不小心被爸妈发现了,当天晚上就被骂了一顿。
“那是她做过的最让我感动的事。”阿欢后来对我说。
但可能,什么东西都会过期。从超市买来的零食,上面总写着生产日期,保质期,甚至有的连过期的日子都会写上。过期之后,它们就被丢进垃圾桶里。
感情也不例外。
可能没有人会彻底接受阿欢这样的人。就连我,偶尔也会对他的一些行为产生厌烦。更别说林雨了。她似乎很喜欢阿欢,所以她更无法忍受,他那些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的时刻。
她那段日子里,总一个劲埋怨阿欢话少,有一次她甚至对我说,“有些时候我觉得,他和你更合适。”
说完之后,她可能意识到了不对,朝我鞠着躬说对不起。
我说没事,但我看她快哭了。我也知道,她变得很委屈。但有些时候,委屈的人,是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委屈的。
“他可能确实挺喜欢我的,不过是那种无话可说的喜欢罢了。”
他们分手那天,林雨这么对我说。
阿欢也说了一些让人难过的话。他好像气的不轻。至于到底分手是谁提的,这两个人都不肯对我吐露一句。
他和我说,“一直爱,这个词组,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哎呀你放宽心,她说她会一直爱你,又没说会一直好好爱你。”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喜欢抖机灵,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没说话,转过身,一个人朝反方向走了过去。我没敢追过去,就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不见。
那天的风很凉,就像沾满水一样。
-4-
已经是高三了。
阿欢和林雨在不同的班级,偶尔遇到的时候也不说话,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所以后来我才和他们说,让一个人彻底消失的最好办法,就是和他在一起,然后分手。这法子屡试不爽,对阿欢这样的人同样适用。
他的爸爸本来还会偶尔寄信寄钱回来,那几年却变得杳无音信。他妈妈每天以泪洗面,没什么人顾得上他。
我一直觉得他有病,而且很严重,但他也从来不去医院检查,有几次到诊所把脉,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这么多年,他经常莫名其妙的想吐。和林雨分手那天,他直接吐在了校门口的草丛里。
我有时候和他走在街上,他都能突然停下来捂住胸口,做出想吐的动作。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问他。
“可能,生活太恶心了吧。”他总这么回答我。
“你让你妈带你去医院看看啊。”
“她没空管我。”
我经常想帮他,但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的问题,我只知道他时常看起来痛苦,痛苦到不想活着。
他爸有一段时间回来过,和他们母子俩住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上初中,他爸总努力营造一个慈父的形象。偶尔我碰到他爸,说一声“叔叔好”就马上跑掉,好像下一秒,就要像螃蟹那样被绑起来。
“他们偶尔进行一些简短的交谈,晚上也睡在一起。”阿欢对我说,“但他们的床,从来都不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当时没听明白,一个劲夸他们家的床板质量好。而且我还对他说,我爸妈卧室的那张床,总在半夜发出声响。
后来有过了段时间,他爸彻底搬走了,走的干干净净。
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敢想。
高三下半年,他开始疯狂的逃课。我总能在放学的时候,在一棵歪脖子树后面看见他。他就坐在那里,看天。
“你为什么不上课?”我问他。
他不说话。
“有病你就去治啊。”我跟他急了。
我当时说话的态度很不好,我至今也为此自责。
“怎么治啊?我难道不知道我不对劲吗?但我什么医生都见了,就是没病啊。”
他也跟我急,声音很大。
“你是不是厌学啊你!”我也吼他。
“对。我不光厌学,我他妈还厌世呢我。”
我他妈还厌世呢。
我听他说这话,突然就差点哭了。
我想跟他说,这个世界很好,但我自己也知道,有时候生活就是很令人生厌,说“美好”这种话,完全是违心的,完全虚假到不行。
“所以我才说,你病了。”
我停了好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什么病啊?厌世症?”
他开始冷笑,特别冷的冷笑。
我被噎在那里,第一反应是想去问问到底有没有“厌世症”这种病。
“溺水症呢?我总觉得自己像掉进水里一样难以呼吸。是不是终于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一种疾病了?”
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让我害怕 。
“或许吧。”我声音很小。
那天,我没有和他一起回家。
剩下那将近半年,最黑暗最难熬的半年,我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而他也是。
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大概是不想和我说什么。
我总觉得,在那个时候,我应该不顾一切的陪在他身边,但已经来不及了。
-5-
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夏天,我主动找他搭了话。
“我去网上,花了两百多,咨询了一个大夫。”
我在他常去的那棵歪脖子树下发现了他。
“你是傻子吗?那些不靠谱的。”
他也答复了我。
我小跑过去,坐在他的旁边。
“那个大夫说,你应该去看精神科,消极厌世,是抑郁的表现。”
我一字一句,特别严肃的说完了那句话。
“我早就知道。这还用问什么大夫?你有钱没地花了?”他语气里好像有些责怪,但没有很生气。
“那你上大学之后,在附近找个医院,去精神科看看吧。好不好?”
“好。”他朝我点头。
我露出了象征友谊的微笑。
后来,我们去了两所距离很远的大学,通过手机联络。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上课,他突然给我发了几张照片:
诊断说明,诊断结果,处方单。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抑郁症”这个病,并深刻的了解到这个病的可怕之处。
我看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专业术语,也被那两份药的名字搞的稀里糊涂。
药名是电脑打出来的。有几个字,我都不认识。
“大夫说,我病了很久了。”他给我发信息。
“多久了?”我问他。
“不清楚。反正,就像一节晚自习那么久吧。”
“那真的很久了哦。”我说。
我把那几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觉得心脏很重很重,身体内部不断的晃动,就好像马上要分裂出两个我。
他们说,这种病很容易死。我开始意识到,他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干脆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让他一个人在外地照顾好自己,按时吃药,甚至连多喝热水都说了。
他一直嗯嗯嗯,末尾才问我:
“你现在还写小说吗?”
我说,写。
他对我说:
“要是哪天我真的死了,你把我的事写成故事可以吗?”
“为啥?”我问他。
“我现在还没有给林雨讲我的故事。我以前答应过她,有一天会给她讲的。”
气氛到这里有些尴尬,我不知道爱说什么。
他又说:
“你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吧?”
我说有。
“我没朋友,关系好的就你自己。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你说话怎么一股子要交代遗言的味道?你要是真去跳楼什么的,那我肯定不帮你。”
我总感觉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要死了。
“我不会的。”他撂下这么一句,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想留下点什么。至少给她,留下点什么。”
“你还喜欢她啊?”我问。
他直接把电话给我挂了。
电话里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我听成了“对对对”。
-6-
他最后一次给我强调这件事,是在上个月。
因为他说过很多次,所以我慢慢的就不当回事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刷朋友圈,翻到他的一条动态,才感觉不对劲。
我给他一个劲发信息打电话,他也不回。
似乎我与文字相伴太久,细腻到能从这一条动态里发现端倪。他从来不在朋友圈崩溃,只偶尔跟我说,他换药后副作用很大这样的话。
他并不允许自己的阴暗被别人察觉。
直觉告诉我,他自杀了。
我不知道那一整天我是怎么度过的。可能就像这差不多二十年来的每一天一样,为他煎熬,替他苦痛焦灼,像他一样,在未知里沉沦。
我报了警。
他们在他学校附近的那片海里,打捞出了他的尸体。
我参加了他的葬礼。
我打开了电脑写下这篇文章。
我准备把它发给林雨。
我哭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他冷不冷。
我心脏似乎要蹦出来。
我单身到现在。